“與女人有關”,宋清明一路上都在咀嚼這幾個字。走在路上看到花花綠綠的女人,他會瞪大眼睛盯著人家看,似乎要看穿那些如花似玉的外殼下有沒有心懷鬼胎。這兩個案子像一團深秋原野的迷霧,冰冷的氣息從各個方向湧過來,層層包裹,忽遠忽近,撲朔迷離,令人辨不清虛實。
下午,王雅蘭打電話給他,說母親照過片了,沒有傷骨,但傷了筋,也得住一陣才會好,己辦了住院手續,老父在那裡守著。下班後他去了一趟醫院。
“爸。”宋清明朝弓著背坐在病床前的老頭叫了一聲。
“來啦?”見兒子來了,老人扶著椅子站了起來,因為風溼病的長期折磨,背椎已經嚴重變形,站在那裡如田裡的彎犁。
王雅蘭在醫院裡搞了間特殊病房,只住了兩個人,另一張床是一個犯腰椎病的男老人,也是老太太在待候。這樣兩對老人就有說不完的話,立即成了親密好友。
宋清明坐到病床邊,母親灰色的渾濁的眼光緩緩地歉意地落在兒子的臉上:“又要花錢。”
老人一年總會不定期患幾次癲癇病,經常要服藥,她認為自己老給兒女增負擔,滿懷歉疚,沒發病時拼命幹活。
宋清明握住母親的手,那是一雙長期編織篾貨的手,如干松樹棍,關節突出,蒼老粗糙。望著母親阡陌縱橫的臉,宋清明心頭有些堵。他問母親:“痛得厲害不?”
母親答非所問:“不曉得要住好久?。”。
父親說:“冒傷骨頭,應當要不了好久。”
“安心治療嘛。”宋清明知道父母老擔心花錢,一花錢就心痛。
“冒得大問題就得早點回去。”母親道。
宋清明站起來到門口看了看:“治好才走,不用擔心錢。不過這陣子我實在事情太多了,來陪不成。要不我晚上冒加班就到這裡陪。”
父親又坐下,扶著床框,用手支撐著身體說:“你去做你的事,我在這裡就行了。”
宋清明望了駝背父親,心裡難受,說:“你身體也不怎麼好,今晚我不加班,你去睡一覺,我來守一夜噠。”
老人用手背揉了揉昏花的眼睛道:“算了,我奈得何,你白天要上班,耽擱睡眠不行的。”
旁邊的老婆婆搭腔:“好福氣!好福氣!兒子媳婦都孝順。”
老父答道:“好是好,就是太忙了。擔子都落在媳婦身上。”
“當官的都這樣。”老婆婆笑眯眯說“當官好,你們二老準備享福是的。”
說話間王雅蘭提著飯菜進來了,用鐵盒子裝好的,飯是飯菜是菜,熱騰騰,香噴噴,她坐到床邊用一隻調羹給婆婆餵飯,老人有些難為情,說“我自己來。”欠起身子,用一張報紙墊著,堅持自己吃。
旁邊的老婆婆說:“難怪你爸爸誇你,真是個好媳婦。”
王雅蘭靦腆地笑了笑:“應該的呢。”
宋清明笑著摸著老婆的頭搖了搖:“是個好媳婦。”
王雅蘭橫了他一眼:“誰像你!工作比親孃還親!”
旁邊床上的老頭插言:“都說現在的幹部不好,其實還是有好的嘞。”
宋清明說:“大伯,好的佔大部份哩。”
老大爺道:“是呀,幹部就要有幹部的樣子,莫是拿共產黨的權利只為自己謀好處,那樣國家就冒得希望了。”
宋清明父親說:“是哩,你當個清官我們就安心。”
王雅蘭笑了:“爸,您給您兒子起了這個一個名字,他就不曉得貪啦。”
宋清明打哈哈:“官都不是,哪有貪的資本?”
他媽媽在床上自言自語:“不貪好,不貪好。”
回家的路上,王雅蘭說;“黃依梅沒有上班,聽說要請三個月病假,不知得了什麼病。”
“打擊太大了吧。”宋清明又想起案子“也許我還得和她好好聊聊。”
王雅蘭看了他一眼:“要去我和你一起去。”女人潛意識裡的醞勁又來了。
“案子的事你摻和什麼?”他口氣有點生硬。
“我又不會亂說。她一直和我要好哩,女人之間好說話。”她找了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停了一會又說:“你單獨去找她呀?”
“難道不行嗎?你不是說你老公是‘放心牌’?”他笑了。
“不行!”她臉一沉,半真半假說。“人家是寡婦,寡婦門前是非多,你就不怕惹閒話?”
“心正總怕影子斜?”
“我說不行就不行。”她倔犟勁來了。
“小肚雞腸!難道還會做什麼不成?”宋清明大踏步往前走,不理她了。
他了解自家的老婆,大多數時候賢慧嫻淑,通情達理,少數時候也耍點小性子,犯犟。不過總歸是個好老婆。有爭執時,只要宋清明不做聲,王雅蘭也會偃旗息鼓,一會兒就會和好如初 。兩人相處十七年,幾乎沒有發生過大的矛盾。
宋清明在想,黃依梅曾多次對他表示過對丈夫不滿,也說過李雙林玩女人的事,現在怎麼一點也不提了?他心裡有一個解不開的謎團。他想單獨找黃依梅談一次。
回到家裡,老岳母拿出一個紅包,說“今天你小姨帶人到這裡,說是一個做假證的要你給關照一下,看能不能出點錢放人。送了兩隻雞婆子,還有這個。名字寫在紅包裡。”
宋清明看了一眼說:“名字寫在紅包裡,送彩禮娶媳婦呀?”
岳母說:“我說了你不得要,人家打架一樣非得放在這裡。你看一下名字吧,能幫就幫一下。紅包我讓你姨去退。雞就收下算了。”
宋清明從紅包裡抽出紙條看了一下說:“這個人肯定要判刑的。雞婆子也不能白吃,算錢給人家。”
岳父從房間出來,發了一支菸給他說:“對,人要過得硬,冒得錢抽這種煙是一樣的。睡個安穩睡。李雙林當年要是聽我的根本不會出咯種事。”
王雅蘭蹊落道:“你們倆爺崽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就曉得講窮骨氣。我看最好什麼煙都別抽。”
岳母瞪著老頭子說:“何不把煙錢用來交電費。抽了就咳咳咳。”
“女人家懂什麼。”老頭朝女婿一笑:“刑警哪有不抽菸的。”
“就是。”宋清明也笑,附和著老岳父。
“你那幾個錢吃了抽了錢就冒得了。現在還有幾個人要自己掏錢買菸抽?告訴人家不會相信。醫藥費又交了兩千,你這煙還抽得這麼勤。”王雅蘭上午幫婆婆交了醫藥費,交是交了,還是有些心疼。
“戒,下決心戒!”宋清明一想起老家的經濟情況就覺得心頭愧疚,兩位老人,日復一日在那裡編著那永遠織不完的篾貨,恨不得一分錢分開做兩分錢用,自己一個月的煙錢得讓父母織十隻竹簍子,太奢侈了。母親這一病,他又有了戒菸的念頭。
“堅決戒!”他又自言自語。
“鬼信!你都說過多少次了?你若戒了煙我三天不吃飯!”王雅蘭蹊落老公。
是的,宋清明下過無數次決心了,可一加夜班就忍不住又抽了。
“戒不了就別戒,冒得錢抽我的。”老王頭向女婿遞煙。
“都是你給慣的!”王雅蘭嗔怪父親。
宋清明不接,說:“堅決戒!”
“哈哈哈。”老頭子笑得糟響進了房間,邊走邊說;“我說了,靠得住。”
王老頭是說實踐證明宋清明這樣的男人靠得住,老頭子為自己當年的眼光而自豪。
想當年,王雅蘭對接不接納宋清明可是猶豫了好一陣子哩。
王雅蘭與宋清明的婚姻是黃依梅撮合的。
王雅蘭沒結婚時與黃依梅玩得來,有一次兩人去逛街,黃依梅突然就說給她介紹個男友,是公安局的,王雅蘭說:“公安局的,我爸應該認識吧?”問了名字回去一問,她爸不僅認識,還與那小夥子在一個科室,都幹偵刑,王雅蘭爸爸正有這想法呢,那小夥就是宋清明。
宋清明第一次到王雅蘭家是黃依梅夫婦陪著去的,王雅蘭記得很清楚,他們三個人進來時,是王雅蘭開的門,第一個進來的是黃依梅,然後進來一個男人,一個酷斃了的男人:運動員般的體格,明星般的臉,高大如勁松,英氣貫長虹,令王雅蘭的芳心咚咚跳得如打鼓,一下一下,彷彿在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心說了歡迎,五官就自然撒開,開成一朵向日葵。黃依梅說:“這是李雙林。”當這個高大身影顯進門後,後面又進來了一個男人,說是個男人,與前面的比起來簡直不像個男人:小個子小臉還小腳,王雅蘭看見他換鞋時換上的是一雙女式拖鞋,穿女式拖鞋的人腳都在四十一碼以下。臉上五官倒是齊全,但沒有一個地方有特色,雖然也在笑,但那笑容怎麼看都有點彆扭,好像在費很大的勁要把五官改變一下形狀似的,因為面板偏黃,所以看不出他倒底有沒有紅臉。唯一中看的是他的頭髮,整整齊齊,吹成一片雲,應該是剛從理髮店出來。黃依梅像個禮儀小姐一樣優雅地把左手朝男人一伸:“這是宋清明。”優雅地把右手朝王雅蘭一伸:“這是王雅蘭。”
王雅蘭的心花剎那間蔫了,向日葵一樣的臉也像一下子被冰雹打過一樣,變了形。她知道宋清明的名字,是黃依梅為她介紹的男朋友。而前面那個明星級的、魅力四射的、叫李雙林的,即是黃依梅的男友。
儘管心裡熱情驟減,但王雅蘭還是把他們迎上了樓,那裡是她家乾淨而明亮的客廳,有她正滿懷期待的父母。
三位年輕人叫了一聲“王隊”、“阿姨”,兩位長輩站起來相迎,說:“坐坐坐,請坐!”大家就坐下,互相用笑臉巡迴看著。
王雅蘭為他們上了茶後,坐到邊上用一把水果刀為他們剝蘋果,王老爺子與兩位年輕人說話,大多講的是工作上的事,因為他們三個都是刑偵隊的,一說起那些案子好像有說不完的話,王老爺子又把自己用中藥浸泡成了古銅色的美酒倒了一壺出來,用瓷杯每個人倒了一杯,不時碰得“叮噹”響,三個人喝得津津有味,說得津津有味,好像是他們的辦公室,在研究他們的工作,搞得三個女人插不上話樁,跟相親完全不搭界了。
王雅蘭興致不是很高,插不上話,也不太想說話,在那裡一直剝蘋果,一邊剝一邊在心裡打官司:黃依梅也真是,太不夠朋友,太不夠義氣了,自己的男朋友那麼帥,介紹給好朋友的就是“三等殘疾”---王雅蘭朝宋清明反覆瞄了幾眼,再多不超過一米七二,比坐在一起的李雙林起碼差了十公分。女人大多喜歡高大男人,看著就生出快樂的荷爾蒙,看著就想依靠,王雅蘭也是,雖然自己個頭不是很高,可也過得去吧,她也想找個魁梧的,高大的男人帶出去有面子又有安全感。黃依梅思想實在太不好,太不夠朋友,把好的留給自己,把次的給別人。想著,心裡極不爽,臉上掛著的也是沒有熱情的表情了,只是礙於禮貌,得坐在那裡,沒話說,手就在那裡機械地動著,剝蘋果
王雅蘭剝了一個又一個,她看到宋清明共吃了三個,李雙林吃了一個半,依梅只吃了半個。宋清明在王雅蘭心裡又減了一分:只知道傻吃,三隻蘋果外加一大杯米酒,還有數顆花生米。
第一印象不佳。
他們三個人走後,王老頭咧著嘴笑,對王雅蘭說:“這個伢嘰靠得住。”
王雅蘭沒精打采說:“就曉得傻吃。”
老爺子道:“要吃得才做得。妹嘰哎,爺老子看中的人不會錯,這個伢嘰包你要得,工作蠻不錯,人實在,也靈活。”
“長相冒看味。”王雅蘭想起兩個男人外表的差距,心頭就委屈,自己比黃依梅外表是要差一點,可家境好些,經濟基礎好,依梅是農村出來的,家庭負擔重。兩個人的男朋友應該基本在同一水準吧。
“長相又吃不得,男人家要長得那麼好乾嘛?只要人好就行了。”王雅蘭的媽媽也插言。她是民政局的幹部。
“看看吧。”見父母都有這意向,王雅蘭也有點拿不準了,畢竟他們見識多。
“先了解了解。”王母又說“現在這社會,人靠得住是最主要的。本質要好,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咱家不要。”
後來宋清明與她約會,王雅蘭感覺這男人給人的感覺確實還蠻踏實的,話不多,但一是一二是二,不說假話,個子不大,但蠻有責任心,曉得照顧人,與她在街上走時總是讓她走裡邊,遇到車來車往或人多亂雜就會牽著她的手,生怕誰傷著她似的。見面的次數越多,她給他的分數越高。
最終讓王雅蘭決定嫁給宋清明的是一件小事。
那次他們兩個去看電影,在街上看到有幾個人在打一個年輕人,把他打倒在地,用腳踢。宋清明衝攏去,從身上拿出工作證大聲吆喝:“你們不要打架!我是警察,有什麼事跟我到公安局去講!”
打人的是一群年輕人,他們看到宋清明,愣了一下,看到他穿著便服,瘦小子一個,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其中有一個人說:“少管閒事!一邊玩去!”繼續打地上的人。
宋清明又喊了一聲:“我是公安局的!你們這樣打人會出人命的!”邊說邊去推他們。這些人大概平時與警察是對頭,見宋清明敢推他們,又勢單力薄,就把矛頭轉向了宋清明,對他動起手來,王雅蘭在邊上嚇壞了,大聲喊:“不要打人!不要打人!”沒想到瘦小子宋清明還有兩下真功夫,施展起了拳腳,就如那電影中的武打演員一樣靈活威武,左右開弓,打得那些人近不了身。打了一陣,110巡警趕來了,一起把那夥人帶到了公安局。
那次雖然沒看成電影,可王雅蘭真正對宋清明有了敬意。她抱著他的手臂說:“你咋不怕?他們那麼多人,你咋知打得羸?”宋清明愣頭愣腦地傻笑:“沒想那麼多。誰叫咱是男子漢,而且還是個警察呢?打得贏打,打不贏也得打。”她覺得宋清明是個男人,像成龍式的男人,像高倉健式的男人,不僅很男人,簡直是英雄。後來她聽說宋清明年年立功受獎,聽說宋清明各方面都神得很。於是,他們正式確定了戀愛關係。
這不,一過十七年,實踐證明老爺子當年的參謀當得好。
躺到床上,王雅蘭抱住宋清明的手臂說“嗨,你說,黃依梅以後會找個什麼樣的男人?
宋清明道:“我怎麼知道?”
“說不定想找個像你這樣的。”
“你不是說後悔嫁給窮警察了嗎?”宋清明翻過身摟著她“還是覺得我好?”
“後悔嫁給警察,不後悔嫁給你。我家老公醜是醜了一點,窮了一點,懶了一點,但靠得住,放心牌。”
“三點差,一點好,不及格吧。”
“現在這社會這一點頂萬點。你沒看到多少女人生活在地獄裡,被昧了良心的花心男人折磨得生不如死。”王雅蘭將臉緊緊貼在自家男人肩上,越發覺得自己撿了寶貝。
聽著王雅蘭的話,宋清明受了啟發,想起向洋洋說的“我敢打賭,與女人有關!”忽然想,是呀,這兩個死去的男人都是在外打野食的人,他們的老婆有沒有可能愛極生恨,加害他們?他這樣一想便覺一條冰冷的蛇在心上爬過,黃依梅慘白的臉倏地竄上了天花板。
她過得怎麼樣?
她明顯過得不怎麼樣。
十多年前,一場礦難把她的父親和哥哥雙雙埋在貴洲幽深黑暗的煤窯裡,她去捧回了兩口冰冷的骨灰箱,然後把唯一的母親接來,天天陪母親垂淚。宋清明到她家去過兩次,每次都被那種悲傷的氣氛染得心情幽黯。然後李雙林入獄,輿論如洪水一樣淹沒著她,四處奔走,身心雙重壓力,一身肉嘩嘩掉了。
這幾年她多次找過自己,他了解黃依梅,她並不開放,是傳統而內斂的女性,如果夫婦感情正常,她怎麼會那樣做呢?
她的悲傷是真的嗎?如果是假的,她想掩飾什麼樣的真相?難道…他心頭髮緊,不!他與黃依梅可謂青梅竹馬,那些出格的惡事她絕對幹不出來。
慢慢地,他看到天花板上出現一個女人的影子,這個女人時而胖時而瘦,一會綠眼紅唇,坦胸露背,在媚笑,一會又披頭散髮、獠牙利齒,睜著眼睛,越睜越大,大到佔滿了整個天花板,眼中通紅,全是血,像就要滴下來。一會又變成一個臘白如紙,瘦如竹杆的男人,那個男人雙手拿著一根像竹子的東西在口中吹,吹出來的聲音像幽靈在哭號,那哭聲又變成是黃依梅的,慢慢向他靠攏,他感到胸口發痛,想去抱她,抱著她的時候,他又激動無比,喊她的名字,一下叫出聲來,醒了,手中擁著王雅蘭,她睡得正香,嘴角微微上翹,像一輪月初的乾淨月牙兒。
他從夢中醒過來,又想起案子:
李飛宇的指紋為什麼會出現在趙鑫辦公室窗臺上?李雙林家陽臺上的男式皮鞋印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鞋印只出現在陽臺上,房間內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