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是沉重的,一直以來,向洋洋如鴕鳥般把頭顱深埋在與世隔絕的世界裡,不願觸碰現實,在牌桌上麻醉自己的神經,苟且度日。此刻,記憶像一條被劃破軀體、痛苦地躍出水面的受傷海鯨,清晰地顯示出它滴血的身影。

那一年向洋洋二十一歲,花兒正豔的年齡,雖然談不上特別漂亮,可青春總有它遮不住的美。豐滿白皙的身體,紅嘟嘟的臉,透著獨特的健康活力。

向洋洋畢業於師範學校,在一所鄉鎮的中心小學教書,她父親在那個鄉當鄉長。也是一個如青春般火熱的夏日,向洋洋在她父親的辦公室看見了一個人,高高瘦瘦的小夥,白晰的長方形臉上戴一副眼鏡,五官有模有樣,正坐在父親的對面說話。見她進來,小夥子微笑著把目光投向她,父親介紹道:“這是我女兒向洋洋,在中心學校教書。”又對向洋洋道:“這是趙鑫,趙秘書,文章寫得蠻好。”趙鑫謙虛地說:“領導過獎了,我得多學習,向老師是老師,請多多教教我這個老學生,哈哈。”趙鑫的樣子甚是逗人歡喜,向洋洋沒來由地紅臉了,說:“我還得向你學習呢,大才子。”向洋洋的父親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笑著說:“你們年輕人可以多多交流嘛,互相學習嘛,取長補短嘛。”趙鑫扶了扶眼鏡,斯斯文文地笑:“好呀,只要向老師不嫌棄。”正好鄉政府辦公室主任進來了,看到這勢態,順勢開起了玩笑;“這不,蠻相配的一對嘛。”向洋洋羞澀地一笑,腰身一扭走了,走出辦公室老遠還在情不自禁地笑,一顆芳心,就在那個沒有任何預兆的夏日,瞬間動了。

以後的日子裡,向洋洋無事有事到鄉政府來溜噠,只有她自己知道,是為看一張戴眼鏡的面孔。

那天,向洋洋跑到鄉政府辦公室,辦公室裡有主任和趙鑫在,她問:“有今日女報沒有?”

趙鑫馬上起身:“我幫你找找。”

主任說:“小向,坐坐呀,與趙秘書聊聊哈。”

向洋洋扭扭 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是來借報紙的。”

主任笑著站起來往外走:“借報紙好呀,我們的報紙不準拿出去,只准在這裡看。讓趙秘書陪你看,我要有事去,就不陪你了。”

向洋洋清楚主任是為他們提供單獨相處的機會,站在那裡偷偷地右手摸左手的指甲。

趙鑫給她找了報紙,說“坐呀!”

向洋洋勉勉強強地坐下,說:“你們忙不?”

趙鑫給她泡了茶,坐在她對面,斯文地笑著:“還好哩,不過沒有你們老師好耍。”

向洋洋說:“我們也不好耍哩,一節課下來,腿都站麻了,嘴巴也講幹了,還要備課。”

“也是,挺辛苦的。不過上完課就自由了,還有好長的假期。”

“當老師冒得錢哩。”

“鄉政府還不是一樣。不過話又說回來,錢這個東西也不是那麼十分重要,賺得多就多用,口袋裡少就少用,過得日子就行,關鍵是自己要過得充實快樂。”

向洋洋望著趙鑫,好感又增了幾分,這個帥哥還有些脫俗哩。她慢慢地自在了,口齡也流暢了,因為興奮,腹中一下湧出了她自認為很時尚的觀點和句子,運用不慌不忙、不高不低的語氣侃侃而談,她看到趙鑫不時用讚許的目光對她加以肯定,同時適時與她討論一些問題,她發現他們兩個競很有共同語言,志同道合,心意相通,心心相印。不知不覺交談了近個把小時,直得有人進來,向洋洋覺得再不走不好意思了,起身告辭,報紙一個字也沒有看,她不知是該拿走還是該放下,趙鑫說:“拿去吧!拿去吧!”向洋洋說:“我最喜歡看《今日女報》,我們學校只訂了一份,常被人拿走,看不到。”趙鑫送她出來:“以後我幫你收著,要不幫你送去。”

《今日女報》成了他們的聯絡的道具,接觸的機會多了,兩人慢慢有了感情,一起上街,一起去看電影,他們戀愛了,一年後舉行了婚禮,請辦公室主任做媒人。

趙鑫家在農村,兄弟姐妹四個當時都在農村,家裡不富裕,買不起房子,連他們結婚也沒有給一分錢,只給了一條豬。結婚時用鄉政府分給趙鑫的一間單位房做新房,結婚後他們有時住在鄉政府,大多時候住在向洋家。他們在開發區買了一套房子,離鄉政府不遠,騎摩托二十分鐘就到了。

向洋洋不計較趙鑫家沒有錢,也不計較沒有婚房,她常常坐在趙鑫那輛廉價摩托車後面,抱著他的腰,把頭貼在他並不寬厚的背上,幸福得像一隻小鳥,那是她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婚後第十三個月,他們的兒子出生了,兒子的到來,令兩個工資不高的年輕人經濟上有了緊蹙感,好在向洋洋父母多多少少能援助一些,可趙鑫覺得靠外援不光彩,他想去賺點什麼外水,可沒本錢不行,又想起利用自己的特長,投點稿什麼的,寫了幾個月,被採用了幾篇,經濟收益不如人意,可另有收穫,取得了“才子”的美譽,鄉長嶽老子也藉此將他提撥為總支副書記,趙鑫從此如破士的筍子一樣快速向上。向洋洋的父親當了黨委書記後,趙鑫成了總支書記,向洋洋的父親調到縣裡當政府辦主任,趙鑫當鄉長,然後是書記。

那幾年,他們家成了頭月初一親友出行的人家。按江南地區的風俗,大年初一一定要選一戶最興旺的人家出行,一年才吉利,才有好運相隨,於是官魂亨通的向洋洋家,一到初一就門庭若市,客來客往,有親戚,有鄰居,更有向主任的下屬和趙鑫的下屬,好不熱鬧。

風是風光,可後來向洋洋有了煩惱,煩惱來源於趙鑫的變化。當了官,有人捧馬屁,有人沒完沒了請客,同時也得捧別人,沒完沒了請比自己官大的人,所以就有了沒完沒了的應酬。不會抽菸的趙鑫學會了抽菸,酒量越來越大,頭髮越抹越光,對美女越來越有興趣,看向洋洋的眼光越來越心不在焉。向洋洋有了怨言,有了擔憂,但沒辦法。趙鑫一句話給堵住了:“現在在場面上混的男人誰不這樣?不應酬怎麼開展工作?”

“你老是去那些鬼地方,可別玩花了心!”向洋洋把心裡的擔憂說了出來。

趙鑫道:“女人家,少疑神疑鬼!好好把家操持好!”

那時,他們已經買了自己的新房,裝修得氣氣派派,亮亮堂堂,還有了幾張有份量的存摺,解除了物質上的後顧之憂,可向洋洋老提著顆心,連睡覺都不踏實。

終於,有一天向洋洋的擔憂印證了,趙鑫出了點問題。

趙鑫與一個歌廳小姐勾上了,結果那妹子被公安局抓去,供出了他,原來這妹子是個暗娼,同時與好幾個男人有關係。公安局查到了他頭上來了,這下趙鑫慌了,傳出去不僅羞得死,在單位上威信掃地,說不定還會丟官帽子。黨的領導幹部作風腐化該如何處理,黨員紀律條例可寫得清清楚楚哩。趙鑫飯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七找八找千方百計找關係想把這件事瞞住,公安局的人給了點面子沒有公開抖出來,但小道訊息還是透出來了。組織上礙於向主任的面子,裝聾作啞沒有挖眼尋蛇打,可好事者把這件事捅到了向主任耳中,也傳到了向洋洋耳中。

向洋洋崩潰了,癱在床上三天沒吃沒喝,輸了四瓶葡萄糖,哭得天崩地裂,要死要活,堅決要離婚,已經養成了昂首挺身氣度的趙鑫跪在床邊求饒,因為他深知,如果家一破,官必丟,這就背大時了,不能,絕對不能!寧可跪下尊貴的身軀,低下高貴的頭顱,也要保家衛國。他抹著悔恨的淚說“老婆,我是愛你的,心從來沒有離開你,是受風氣的影響,一時糊塗。看在孩子的份上你原諒我,今後我絕對不會犯這種低階錯誤了。”

最後,向主任把趙鑫痛罵一頓,讓他寫了個保證書,算了事。可向洋洋的心裡自此有了一根撥不出的刺,自此對那種叫“真情”的東西有了一種陌生感,自此沒有了那種揪心的思念和牽掛。過去,她喜歡看電視裡的言情劇,喜歡看瓊瑤的言情小說,往往被劇中主人公那種驚天動地的愛情感動得淚流滿面。後來她再也不看那些了,一看就想冷笑,又想大哭。忍不住的時候就會舊事重提,揭一揭老帳。趙鑫開始還忍著,說得次數多了,他就他發火:“你到底有完沒完?祥林嫂一樣,還讓不讓人活?!”

向洋洋反唇相譏:“到底是誰不讓人活?誰把家庭搞成這樣?!”然後就選擇一些最解恨的句子像發連珠炮般射出來。

趙鑫就說“這日子不是人過的了!”門一摔走人,躺到辦公室去了。這樣反反覆覆,夫妻關係結了一層冰

過了兩、三年,向洋洋的傷痛被時間沖淡了些,兩人沒吵得那麼密了,眼看有了向好的方面發展的跡像,卻出了一件改變這個家庭命動的事---向主任出車禍死了,大樹一倒,小樹就沒有了避蔭之所。

向主任死後半年,有人告趙鑫的狀,告狀的起因應該是源於職位的競爭。

趙鑫當了好幾年書記,在書記中也算過老資格了,縣裡準備人事調整,趙鑫想搞一個更好的位子,找了一些領導拉關係,當時縣裡有幾個好位子,趙鑫想憑自己的資歷爭取一個應該沒問題。這時又出現了針對趙鑫的告狀信,說他有經濟問題,作風問題。當時的紀委書記過去與向主任有點互不買賬的味道,這會有了告狀信,自然就名正言順派人去查了。雖然沒有查到趙鑫個人大的問題,可收受企業紅包和菸酒的事總是有的,還查出鄉政府一些開支不清的問題,結果還是拖腳挽手說好話,才只給了個警告處分。

向洋洋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正是離趙鑫四十歲的生日還差半個月,他接到了紀委的處理決定,一路上踉踉蹌蹌回到家裡,“嘭嘭”敲開門,撲在沙發上喊著“完了!完了!”

向洋洋走到沙發前問:“怎麼啦?”

“被他們搞死了!達到目的了!都是你那死爺老倌惹的!”他抬起頭,眼睛通紅,額頭上的青筋鼓得像蚯蚓。

“到底怎麼了、又怪起我爸爸來?他在土裡惹著你了?!”向洋洋橫了一眼沙發上那張因生氣而變形的臉,這個父親一手培養起來的男人在父親在世時像一條哈巴狗一樣圍著父親轉,前一聲“爸爸”後一生“爸爸”叫得比蜜還甜,父親剛死他就變了臉兒,變色龍!十足的變色龍!

“他們搞我的名堂就是衝著對你爸有意見來的!今天一個兄弟不和我說我還不知道!你看!”他從袋子裡拿出處分決定書“啪”地扔到茶几上。

向洋洋拿起一看,上面寫著關於趙鑫的若干問題,給予黨內警告處分,下面蓋著紀委的大紅印章。

向洋洋原來也知道說紀委在查趙鑫的事,趙鑫跟她說:“他們能抓到我什麼把柄?我怕個屁!”

沒想到還是查出了問題。

“警告又不是什麼大處分。這麼急幹什麼!”向洋洋“啪”地把那張紙扔回桌子上,幹她的活去了。

“你懂個屁!我這一輩子翻不了身了!你懂不懂?!這就是人家的目的!”他仰靠在沙發上叉開腳,睜著眼睛看天花板,一行眼淚沿著鼻翼流了下來,然後鼻涕也出來湊熱鬧,鼻尖那一滴像一顆果子上的露珠,久久掛著。向洋洋厭惡地瞟了他一眼,道:“我爸爸死了沒見你流過一滴眼淚!”

趙鑫在沙發上重重捶了一捶“我怎麼娶了你這個蠢女人!”

不久,一紙調令把趙鑫調到了信訪局。

趙鑫的迷茫人生從此開始。

每天下班回家,趙鑫往沙發上一躺,瞪著眼看一陣天花板或閉上眼作死人狀,然後開啟電視機用搖控漫無目的一頓亂按,按一陣又關上,又看天花板,或偶爾崩出一句“沒卵味。”又閉上眼睛。

有時向洋洋和他說話,他要麼眼珠子不轉,嘴巴不動,不理不睬,要麼文不對題地答著:“都是你爺老倌害的!”

於是,“神經病!”成了向洋洋的口頭禪。

後來向洋洋發現趙鑫有了一個新習慣,就是腹式呼吸,也就是深吸呼,也就是嘆長氣。每天晚上他一倒到床上,像一隻蝦米一樣背對好,然後深深地、長長地嘆一口氣,他這一嘆就嘆出了問題,嘆得他的個別部位沒精打采,不聽使喚了,他們之間的那兩個寶貝要麼久久不見,見了也不歡而散。向洋洋又多了一句口頭禪:“掃興!”為了避免騷擾,趙鑫乾脆睡到了書房,書房有電腦。以後他回家就進書房,一進門就打上倒鎖。

向洋洋以為選中農家子弟趙鑫作老公安全係數應該相對較高,她以為憑她父親對趙鑫的培養之恩,他必會對她家感激涕零,以恩報恩,她以為她的婚姻一定能一帆風順。但事情完全背離了她預想的軌道。

向洋洋想離婚,看著天真無邪的孩子,又有了猶豫。愁!愁!愁!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向洋洋學會了打牌,當趙鑫把自己關進書房,向洋洋就提起包去那個小牌館,在那裡有人和她說話,有笑聲,她的腦殼不再麻木,眼睛也不再呆板,都隨著紅紅綠綠的牌頁子靈活地轉動起來,那感覺比陰沉沉的家裡好得多。兒子在讀寄宿,平時不在家。向洋洋有時做飯,有時不做,趙鑫有時吃飯,有時吃泡麵或餅乾,有時喝點革命的小酒。

後來向洋洋又發現一個事實,那是她從趙鑫不小心關掉的QQ聊天欄裡發現的,他在網戀,戀出了成果,多次與女網友龍鳳和鳴了。那聊天欄裡把他們在床上的活動寫成了一本黃片劇本,精彩致至,以致立馬培養出了一個新的選手,那就是向洋洋。

向洋洋也戀愛了,與一個牌友,做生意的,離了婚的。在床上,向洋洋根據趙鑫他們提供的套路做事,做完後對那個男的說“我們結婚吧。”那個男的說“你又沒離。”

愛情的力量令向洋洋真正有了勇氣向趙鑫提出離婚,很堅決,趙鑫同意了。辦了手續才告訴兒子,兒子瞪大眼睛看外星人一樣看了他們一陣,然後蹲到地上捂著臉,忽地彈起來飛一般跑掉了,幾天找不著人,後來在網巴找到了,從此不太理他們。

向洋洋與那個男的沒結成婚,原因是那個男的又找了新的女人,也是牌友,比向洋洋年輕漂亮還風騷,雖然沒有正式工作還“溜麻古”(吸毒),但她就是“迷人”。那男的對向洋洋說:“你好是好,就是沒味道。”

向洋洋不知道什麼叫有味道,從此對男人沒興趣,一個人過著。下了課就去牌館,那裡二十四小時營業,招待也蠻好,有零食,有正餐,還有夜宵。在那裡她可以什麼都不想,全神貫注想牌,肆無忌憚地吃。玩得筋疲力盡後回去就能睡得著,夢中不會再有那些可怕的惡鬼,只有許許多多牌在飛。上課,打牌,睡覺…有次下課的時候把“下課”說成了“自摸”,同學們沒聽懂,瞪著迷茫的眼睛看著老師,尿脹了也不敢離開座位。

身子腫了,精神瘦了,臉上有了阡陌縱橫,頭上有了銀髮閃爍,向洋洋不再看男人也不再看鏡中的自己。

後來流浪漢趙鑫在兒子去部隊前一天揹著鋪蓋回家了,向洋洋煮飯給他吃,問他要生活費,開始給了兩個月,兩人還同房了,重溫了幾次舊夢,向洋洋甚至有了復婚的念頭。後來又不行了,原因是向洋洋發現趙鑫又有了女人,到底有幾個她不知道,她曉得的一個是本縣一個美髮店的。是向洋洋同事神秘兮兮地告訴她的,說那個女的挺年輕,豐乳肥,公開與趙鑫摟肩搭背的。向洋洋沒好氣地訓了那同事一頓“跟我講這些幹什麼!早不是我男人了!”她心灰意冷,灰心到不想聽這些新聞,不想去深究與趙鑫相好的女人長什麼模樣,是誰家的女兒還是媳婦。可是儘管她不想知道,那些事不知趣地闖到她耳裡或眼裡,不讓她清靜。有一次她打牌回家,親眼看到趙鑫的摩托車後搭一個女人,細腰長髮,那女人摟著趙鑫的腰,把臉貼在他背上,如當年她摟趙鑫一模一樣,頭髮張揚地飛起,好像向她挑釁,又好像在嘲笑她。向洋洋想起了過去,當晚失眠,半夜起來,用一隻拖鞋在趙鑫臉上響亮地打了兩鞋巴掌,第二天趙鑫去辦公室睡覺,向洋洋去牌館打通宵,大輸。

向洋洋有時想吵架,有時沒有吵架的激情。手氣好時不想吵,手氣不好輸了錢她就想吵。不僅想吵還想殺人。有一次她抓破了他那張在電腦邊竊笑的臉,有幾次她想拿刀子捅他幾個窟,她想他身上冒出的血一定是黑色的…

趙鑫也有了口頭禪“神經病!”

兩個神經病住在一個屋子裡,有時十天半月不說話,有時深更半夜大聲說話,有時幾天不互相看一眼,有時鼓著眼睛互相盯著比賽耐力。

向洋洋說趙鑫早就神經了,遲早要背時。

那些女人向洋洋叫不出名字,連模樣都不很清楚,只曉得她們在趙鑫的世界裡存在過。向洋洋說趙鑫一定是被女人或女人背後的人所殺,她敢打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