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天空是冷藍色的,藍得令人心悸。這是月初,連瘦月都沒有,幾點星星七零八落掛在天幕,如一個女人臉上的冷淚。不知是不是因為發生兩起可怕的命案,這個夏天的夜晚竟然有了一絲涼意。殯儀館上方的天空尤其地高遠,遠得如一顆神秘老人的心。

王雅蘭騎著摩托搭著女兒走在去殯儀館的路上,心裡忽然湧起一種恐懼感,越接近殯儀館,這種感覺越強烈。

丈夫宋清明是刑警隊長,經常與那些死屍打交道,回到家裡不擴音起,本來膽子小的她也不太怕死人了,怎麼這會兒忽然心慌得很,頭上直冒冷汗。

殯儀館座落在一個三面環山的地方,周圍一公里內沒有人家。門前是馬路,右邊山下有一座綠得發光的水庫,後面是公墓山,一排排墓碑整齊得如稻田裡剛插好的新禾。 這個地方如果沒有這麼一個與死亡有關的物體,就是一個非常優雅寧靜的風景區,可自從有了這個綠色建築物後,這山中常常冒起一股由人體燃起的黑煙,飄飄蕩蕩 ,如不甘離去又不得不去的魂魄一樣,依依不捨,緩緩升向空中。有時還有肉體燒焦的臭味從那綠房子傳出,於是這個地方就顯得特別陰森恐怖。

既然已經來了就不能退回去,王雅蘭一路上按著摩托喇叭為自己壯膽,然後心一橫像一陣風一樣把摩托車開進殯儀館內。

宋清明不在這裡,他們在公安局研究案子。有幾名警察在這裡值班,正在坪中轉悠。

看到了穿警服的,王雅蘭不那麼害怕了,她停好車子,上前問警察:“請問李雙林的親屬在哪裡?”那個警察認識她,把她們母女領到了殯儀館內的招待室裡。

黃依梅與兒子李勇,還有幾個親戚正在招待室房間。黃依梅躺在床上,高高瘦瘦的李勇坐在床邊握著母親的手低泣,幾個親戚坐的坐,站的站,有的擦著淚,一個個滿面愁雲,連房間裡的空氣都是灰色的。

看見王雅蘭母女進來,李勇樹一樣的身子“撲通”一聲跪到在地上,在喉嚨裡叫了一聲就如狼般嚎叫,王雅蘭走過去握住他的手,宋娉握住他的另一隻手,王雅蘭說了一聲:“節哀”便說不下去了,自己抹起淚來,李勇抬起淚眼婆娑的臉,目光如一隻就要被拉上宰桌的羔羊,一接觸到他那悲傷的眼神,宋娉也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蹲下去開啟雙臂抱住他的身子,李勇把頭擱在她肩頭,眼淚灑在她後背。這兩個有著朦朧情愫少年在瀰漫著死亡氣息的地方第一次相擁了。兩個人就那麼緊緊擁抱著盡情哭泣,旁邊的大人沒去勸慰他們,也跟著哭了起來,哭喊聲把個招待室要抬起來似的。

床上的人沒哭,睡著了。王雅蘭坐到床邊看了看,黃依梅合著眼睛躺在那裡,臉上慘白,淚痕斑斑。本來清瘦的臉這會兒更顯消瘦。一縷亂髮溼漉漉搭在額上。

李勇和宋娉分開坐到了凳子上,慟哭聲慢慢變成抽泣。

王雅蘭握住黃依梅露在毛巾被外面的手,那是一隻過早蒼老的手,如一隻雞爪,瘦小,粗糙,青筋顯現,與它的主人年齡不太相稱。這是長期操持家務所致。

年輕時的黃依梅是個美女,大家都這麼說,王雅蘭也不得不承認她比自己漂亮,首先,她在身高上佔了優勢,王雅蘭一米五九,黃依梅一米六四,其次王是單眼皮,黃是雙眼皮,不僅多了一層眼皮,更主要的是眼皮底下那雙眼睛,那雙眼睛不是很大,細長細長的那種,細長的眼睛有著太陽光的顏色。“黃依梅像個俄羅斯女郎”,這是宋清明說的,說棕色頭髮、棕色瞳孔的黃依梅“真有幾分迷人”,為了這句話,王雅蘭把宋清明的手臂擰青了一大塊,半個月才好,但她又不得不在心裡承認黃依梅比自己好看。

曾經王雅蘭與黃依梅是好同事,好朋友,好是好,可在心裡的一角又有些小九九,怎麼說呢?應該是嫉妒之類的吧。嫉妒同性美女是許多女人藏在心底裡的魔鬼。何況他們兩家還有一些複復雜雜的扯不清楚的事情呢。

誰知紅顏命薄,王雅蘭的日子過得順風順水,而黃依梅,不幸的事一樁接一樁落在頭上,日子越過越難,到今天弄得連個老公也沒了,還死得不明不白。想當年向日葵一般燦爛的黃依梅現在躺在這床上如曬乾的黃花菜,王雅蘭嫉妒的情緒全沒了,心裡盈滿了同情,她握著黃依梅的手輕輕撫摸著,淚水一點一點落在黃依梅冰涼的手上。

旁邊有人說:“剛打了安眠針,讓她久睡一會。”可王雅蘭分明看見一滴碩大的淚從黃依梅右眼角滾落,接著,左眼也有淚滾落。

王雅蘭知道黃依梅醒了,她使勁捏緊黃纖細的手,讓感情從指尖上傳遞,黃依梅像一具屍體一樣無聲無息地躺著,臉呈青灰色,一種透心的涼從她軟綿綿的、死蛇一樣的手徑直傳到王雅蘭的心臟,她打了一個寒噤。

王雅蘭想說話,但不知說什麼好,她怕一說話會惹起黃依梅更傷心。旁邊的人進進出出,也不太說話,滿含憂傷的目光甚至不敢對望,大家都知道一觸碰就會引發更濃的悲傷。

黃依梅的父親和哥哥在十多年前一次礦難事故中死在井下,母親也在兩個月前去世了,一家人只剩她一個。李雙林的母親早兩年去世了,父親被親戚送去醫院。妹妹和妹夫在外地打工,正在趕回來的途中,在這裡的一些親戚都不認識王雅蘭,所以說不上話。

坐了一陣,王雅蘭考慮到宋娉第二天早上要讀書,不能久留,自己多少要和黃依梅說點什麼才好,於是她俯下頭去,用手擦了擦黃依梅腮邊的淚痕,把她的額頭上的亂髮拂了上去,在她耳邊輕輕說:“別太悲傷,人死不能復生,你要保重自己。”

黃依梅沒有睜開眼睛,冰冷的手蠕動了一下,王雅蘭感覺到了她在動,連忙用一隻手握住她的手,另一隻手在她的手背上摩挲著,接著說:“你要保重自己身體,孩子還沒長大,需要你照顧…”

黃依梅緊閉著眼睛的淚水慢慢滲出,越流越兇,王雅蘭慌了,心想唯有用孩子能安慰她,又說;“孩子是你的希望…”

黃依梅像中了箭一樣忽然大叫了一聲坐起來,王雅蘭趕緊抱住他,黃依梅睜開眼睛,盯著兒子的臉,那眼神分明是一隻發瘋的母豹子,她用力甩開眾人,撲過去伸出兩隻瘦長如蛇的手繞住兒子的肩膀,歇斯底里尖叫。

李勇緊摟著母親:“媽媽!媽媽!我會聽話的…”

黃依梅的尖叫聲淒厲無比,如發自一頭被刀活活切割的母狼,和著李勇悶雷一樣沉悶的哭嚎聲從窗戶裡飛出,在殯儀館上空凌空盤旋。

王雅蘭覺得自己不會說話,一下又把人家惹哭了,甚是難堪。本來是來勸人家的,一下子起了反作用,她急劇地思索著,又想出了幾句勸慰的話:“別太難過,雙林不在了,他的在天之靈一定希望你們母子過得好好的,你們要保重…”

抱頭痛哭的母子根本不聽她勸導,李勇邊哭邊叫喊:“哪個雜種殺了我爸爸!雜種…”

“放心,清明他們一定能破案!把罪犯找出來。”王雅蘭儘量找話。這句話好像起了作用,黃依梅鬆開了摟抱李勇的手,一下止住了哭聲,好像冷靜了許多,怔怔地望著王雅蘭,嘴唇蠕動,好像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口。她抓住李勇的手送到王雅蘭手中。王雅蘭連忙說:“放心!放心!我們會盡力的!”

王雅蘭撕了一些殘紙替黃依梅擦拭臉上的淚水,黃依梅重新閉著眼睛躺下,房子裡又恢復了疑固的安靜,坐了一陣,王雅蘭感到一種難以承受的巨大的壓迫感,她對黃依梅說了一聲:“我先走,娉娉明天要讀書,我改日再來陪你。”黃依梅閉著眼睛點了一下頭。王雅蘭站起身來與大家打了一下招呼,牽著宋娉出門,李勇送到門口,宋娉用淚眼看著他,輕聲說:“我走了啊。”李勇癟著嘴巴點了一下頭。

走到樓下,又一陣哭聲從對面的樓上傳來,王雅蘭想起這一天死了兩個人,那邊一定是信訪局長家的親屬,想起關於死者被脫成裸體的傳聞,她有點好奇,牽著宋娉的手去那邊,想看看熱鬧,那邊的人比這邊多多了,走廊裡,房子裡都是,哭的哭,勸的勸,議的議,出出進進,來來往往,亂哄哄的。王雅蘭在樓梯口遠遠地看著,有一個胖胖的女人從門口出來,宋娉用手一指:“我們老師。”王雅蘭認識這個女人,她是宋娉的數學老師,姓向,她們打過交道。向老師往這邊走,看到了她們,宋娉叫了一聲:“向老師。”向老師的眼睛有點腫,顯然哭過,看見她們母女,她有點意外,說:“你們怎麼來了?”

宋娉用手往對面一指:“李勇爸爸死了。”

“哦。”向老師茫然地往對面望了一眼。

“你這是?”王雅蘭委婉地問道。

“我男人死了。”向老師鐵青著臉垂下眼簾。

“哦,對不起!我們不知道是你愛人。”王雅蘭有點尷尬,趕忙說“請節衷。”

“謝謝。”向老師說了一聲:“你們忙,我上一下洗手間。”向走廊尾頭的廁所走去。

王雅蘭趕緊牽著宋娉的手下了樓,一邊走一邊想“死了男人咋這麼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