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一峰走後,葉子睡了一會兒,晚上 7 點多鐘的時候,高思宇打電話過來,說要與她見面,葉子說她開車過去接他一起喝茶,問要不要邀上他的同事。他說不用,就我們倆。
賓館就在河邊,他們開車沿著南溪河一路前行。這是縣城中唯一的一條河,可是汙染得非常厲害,附近的單位與居民都往這裡面排廢水、廢物,城中心的河道既淤塞又骯髒,河水幾乎呈黑色,很多地方扔了一些垃圾。河岸上建了護河堤,裝了路燈與電子彩燈,可是河裡的風景卻令人目光不願觸碰。
“這裡的汙染太嚴重。”高思宇一路觀看車外。
“第一次來這裡嗎?”
“以前從這裡路過,沒有正式來過。”
“我們走遠一點,去郊區,那裡環境好些。”葉子說,“現在縣城在搞建立全省衛生文明城市,也不知會不會治一治這些汙染問題,這條河還是縣城的供水源。”
“可是現在有的東西流於形式的多,真正能把工作落到實處的少。有的上面來檢查,明明不合要求,可是用點銀子打理一下就透過了。還有那些什麼食品安全檢測,質量技術監督,人情性太強了。”
“這些現象確實是國人的憂患,但不是我們能解決的事。我們現在要解決的是找‘靜心齋’。”
他們去了郊區河邊的一家茶樓,那裡的河床較深,河水看上去清澈明淨。茶樓是一座四合院平房,古色古香的中式裝修風格,門口掛了兩隻六面寫著“茶”字的鵝黃色多面燈籠,門窗都漆成了暗紅色的花木格,園子裡種了一叢叢竹子,一部分竹葉被凍成了黃色,院子四角的四棵桂花樹卻蔥鬱青翠。四合院的四面都是包廂,掛著一排排羊皮燈飾,就像《紅樓夢》裡的大觀園,院子裡瀰漫著淡淡的茶香。
葉子平時喜歡來這裡喝茶,只為感受那種清雅幽靜的環境。以前當警察時沒有這種閒暇,經商後應酬多了,她慢慢喜歡上了這種休閒方式,並且對茶道略知一二。
服務員把他們領到了一間叫“水雲間”的包廂裡,裡面的椅子和茶几都是木製鏤空的復古式樣。牆上掛著兩幅油畫,一幅是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當然是仿製品;另一幅是一張仕女圖,一位體態豐腴、神情安詳的秀美女子捧著一個小水罐,站在一棵榕樹下,目視遠方,柔和的目光充滿夢幻。
仕女圖應該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但細細品味也很有意境。茶几上白色長頸瓷花瓶中插了一支白玉蘭。包房中的光線呈淡黃色,與房間的裝飾很協調,婉約的愛爾蘭風笛在徐徐迴盪。
桌上放有茶具,服務員問他們喝什麼茶,葉子對高思宇說:“你是客人,你定。”
高思宇說:“我喜歡烏龍,可你們女人不一定喜歡吧。”
“我比較喜歡臺灣南投的玉山烏龍。”
“嗬!看樣子你對茶道有些研究。”高思宇平時也愛好品茶,這會兒好像找到了共同話題。
“研究談不上,咱哪有那等閒工夫?愛好吧。”服務員把茶葉放好後,葉子開始進入程式。
“你沒有研究,我倒有些研究。”高思宇說,“要不,我來表演一下?”他從葉子手中接過茶壺,“茶道包含了藝術因素、社交因素、禮儀因素和修行因素等四個方面,是人品、意境、美學觀點和精神思想相統一的一種行為藝術。茶道的最高境界是透過品茗來修身養性、品味人生,達到精神上的享受。”
“哪有那麼複雜?我倒是贊成周作人先生說的: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話來說,可以稱為忙裡偷閒,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現實中享受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
兩人說笑間把一壺茶衝好了。
正說著,那邊鬧哄哄的,好像有人在吵架,他們開啟門一看,對面房間裡幾個穿警服的正在喊:“靠牆站立!不許動!”原來是警察抓賭。葉子也圍過去看熱鬧,有警察擋住門口,叉開腿,眼睛鼓得像電燈泡,把警棍橫在胸前說:“無關人員離遠點!”一股濃烈的煙味和著人體的臭味從房間裡散發出來。葉子往裡一看,裡面有七八個人,其中有兩個女的,染成黃色的頭髮亂得像一隻正帶雞崽的黃母雞,彎著腿,弓著背,耷拉著腦袋看地上。
這些人排成一排站在那裡,有一個她認識,是她同事張蘭的丈夫、國土局的中層幹部謝廣宇,謝廣宇也看到了她,訕笑了一下,又趕緊把臉轉向牆角。有個胖男人說:“我們是打著玩的!”一個警察揚了揚手中的警棍,眼一瞪,高聲說:“再叫敲死你!”大家都不吭聲了,一個個蔫頭耷腦站在那裡讓警察搜身。滿屋子烏煙瘴氣,桌子上放著一副撲克牌和一堆票子。警察正忙著數錢,把票子數得嘩嘩響。
葉子與高思宇相視笑了一下回到包廂關上了門,葉子給張蘭打了一個電話,說了這邊的事,張蘭在那端尖聲說:“關死這個雜種!天天死到外面!不管他!”罵了一通後又問,“在哪個地方?”葉子說了地址,張蘭又用哭腔說:“你幫我看看有沒有認識的警察?”葉子說:“一個也不認識。”
外面漸漸平靜了,大概警察把人帶走了。
高思宇望著葉子:“你以前也這樣幹吧?”
葉子攏了一下頭髮說:“我沒幹過,我是搞刑偵的,只管破案。”
高思宇道:“我不懂你們那些,只知道警察就是抓人的,嚇人的。”說著笑了。
“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說了。”葉子嘆了一口氣,那些往事像結在心裡的珍珠,不能挖,一挖就疼。
嘴裡說不想,思緒卻象不受控制的野馬,奔往曾經的歲月。在她的腦海出現一堆人,劉虎、小奐…那是她曾經在重案中隊的同事,已經好些年沒見到他們了,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了?小奐那個開心果應該結婚了,劉虎,人生中第一個闖入自己心靈的男人,他還是那麼如年輕時一樣火炮嗎?
那時她二十出頭,愛穿襯衫和牛仔褲,騎警用摩托,跟男孩子一樣 瀟灑,心裡充滿了夢幻與嚮往,每天精力充沛,像太陽一樣明媚。在那裡,她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然後愛而不得,被情所困,以至於很久不想戀愛結婚,讓父母操碎了心…
葉子喝了一口茶,把思緒拉回來,悠悠地說:“還是說茶文化。”
又說:“茶文化在這些地方也沒幾個人會感興趣了,你都看到了,在這些地方茶館基本上演變成了賭場。”
“唉,現代人太多浮躁呀。”
“也是因為太清閒了,又沒有什麼精神寄託,許多人說,不打牌幹啥?形成風氣了。”葉子在這邊,遇到好幾次朋友邀她打牌,只是她不會。
“生活方式缺乏正確引導。”
“有幾個人講健康生活方式?坐在牌桌上幾天幾夜不睡覺是常有的事,有的回家時臉是黑的,眼神是空洞的,錢袋是癟的,心情是憂鬱的,過一天又鬥志昂揚去戰鬥,又一次輸得蔫頭耷腦。
有一次我和一家單位幾個朋友在一起吃飯,他們的外號分別叫‘輸不怕’、“‘輸得不亦樂乎”。因為輸了錢,借了高利貸還不起,有好幾個人連班也不上了,逃跑了,還有一個女人因為輸了錢,欠下大筆高利貸還不清自殺了。”這些新聞,是葉子在上班時聽張蘭講的,有的還是張蘭的原話,她說這些時搖頭晃腦,惟妙惟肖。謝廣宇愛打牌,張蘭為此常跟他吵,也經常收集關於打牌的反面典型,到處宣傳,恨透了打牌的人。
“生活方式不能忽視啊,不正確的生活方式會引發許多社會問題。一個地方還是要有良好的文化氛圍,真正的文明,應該重視這些。”高思宇生活在大城市,一直對這些比較重視。
“也難怪,他們不打牌幹什麼呢?那麼清閒,乾坐著人都坐傻了。”
“開展些其他活動嘛。其他興趣愛好也是養成的,打牌這些活動適量即可。你看過《華佗談睡覺》嗎?子午覺對人的身體非常重要,就是晚上 9 點到凌晨 3 點,100 歲老人都是 9 點前睡覺。”
“9 點睡覺,一般難做到吧。”
“你要想漂亮就儘量早點睡,女人的美可是睡出來的。”
“我也懂,可做起來難。別說那些了。今天情況如何?”葉子端著茶杯細細地品著,一股清香撲鼻而來。
“廠房裝置都還行,對方也很有誠意。只是還沒談及具體合作方式。我的想法是給技術支援,讓他們全包。”
“這樣確實簡單一些,你們需考慮的只是利潤分配與技術控制問題。不能出現挖牆腳、為自己培養競爭對手的情況。”
“在利潤分配問題上,我一直贊成李嘉誠先生的一句話:‘做人要留有餘地,不要把事情做絕,有錢大家賺,利益大家分,這樣才有人願意合作,假如拿 10%的股份是公正的,拿 11%也可以,但如果只拿 9%的股份就會財源滾滾。’在利潤可觀的情況下,不必斤斤計較。這也是我的經驗,得人心者得財富。其實,對於經營而言,百分之九十是經營人心。”
“在這方面我與你有同感。都說商人就得精打細算,斤斤計較,其實,這只是小商小販的思想,真正想有所發展的商人就得有長遠的眼光,先學會做人,學會打造自己人格的金字招牌。”
“確實如此,我在商海混了這麼多年,得出的結論是,經商要有技巧,要有膽略,但首先必須以誠信為本、友善為本,能幫助別人的時候不妨伸出手,哪怕是同行。這樣,路才會越走越寬。”
“你是一個成熟的商人。做人與經商是同一道理。”與高思宇的交流雖然不是太多,但葉子對他萌生了好感,這是一個有深度、有品位的男人。
高思宇又給葉子斟滿了茶,看著她說:“如果合作談成了,你希望我到這邊來嗎?”他總想往這方面引,大概是葉子不冷不熱的態度更激發了他想拉近他們距離的慾望。
葉子沉思了一會兒,回答:“當然。至少我會多一個很好的朋友。”
“你不覺得我們在很多地方是相通的?”
“確實。我們說話不短路。”她說。
“不短路就得好好來電。我們都是成熟男女,經歷過那麼多後,更知道自己需要什麼,適合什麼。”他說得很直接。
高思宇是個極品男人,由內至外散發著成功男人的魅力,這樣的男人,是現代女人的偶像,特別是奉行老夫少妻的當代,如果他願意,那些女大學生會排著隊等他,葉子想,如果他真的在乎他們兩人的關係,那麼說明他確實有不一樣的追求。如今那些有錢男人,誰不希望自己的女人嫩得像一棵剛長出的新芽?
“你就真沒想去找個黃花大閨女?找年輕女人可是成功男人的標誌。”她調侃道。
“說男人不喜歡女人年輕漂亮是假的,但那僅是一個方面。我對女人的要求有些高,現在黨考核幹部要求從德、能、勤、績、廉等五個方面來進行,我找老婆則要從德、才、貌、品、韻五個方面綜合考慮。我希望與我相伴的女人知書、知理、知心、知事、知性。年輕女孩子,有形而沒有神。”他說著又哈哈笑了起來。
他笑起來的時候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目光清澈而炯炯有神,直直地盯著她。
葉子避開他的目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了笑,說“要求還真有點高。”
他見她還在防禦狀態,便以半開玩笑的口氣說;“我怎麼看你都有點像。”
“我可差遠了,家務活都沒學會,離賢妻良母差一大截嘍。”葉子心裡感覺輕鬆了一些。
“那是沒逼你。不過話又說回來,一個女人再怎麼能幹也不能失去女人的本色,要履行一些妻子與母親的職責。現在不提倡女人只做純粹的家庭主婦,但也不提倡純粹的女強人。如果以為只要自己有能力請一個保姆就可以什麼都不管的話,那就不會令男人對你有依賴感,就不會覺得你是他生活中不能缺少的人。”高思宇像作報告一樣說了起來,葉子想笑,在葉子看起來,他現在是一個超理性狀態。
她看過一些心理學的書,說人有四種不合適的應對模式,其中一種叫超理性,就是習慣於講大道理,忽視人的感覺,引經據典跟人講大道理,他自以為很正確,但講多了時聽的人有點煩。
“人很難完美,每種型別的人都有自己的長處與短處,不可能綜合所有的優點。”葉子也變得理性起來。
“當然。但有的人懂得不斷自我完善,越活越優秀,越活越精彩。”高思宇一直沒吸菸,葉子不知他是確實不吸還是剋制著。他繼續說,“說實話,我對現在的年輕女人確實有些看法,不僅不看重傳統的女性美德,而且缺乏道德感的人越來越多了,不少人成了物慾的奴隸,紙醉金迷者、賣身求榮者比比皆是,你去那些高階酒吧、歌舞廳看看,那些小姐中鄉下女孩有之,有家有室的少婦們有之,女大學生有之,誰還敢輕易對她們動真感情?”
“這些女人還不是給那些慾望男人誘騙壞的?”葉子不服氣地說,“怎麼把責任都推到女人身上了?你看看你那些男同胞,多少人將色迷迷的目光盯著下一代女孩,把女人當玩具,把性當娛樂,人倫和道德都成笑談了,哪還有半點羞恥心?”
“就男人的性別特點,本來在這方面對男人的要求就沒那麼嚴,中國幾千年的傳統也對男性的多配偶行為寬容些。”
“可女人也是人,也有感情與慾望,也會受環境的影響。”
“你是女權主義呀?好了,我不跟你爭了,在這個問題的認識上,男人與女人恐怕存在永遠的分歧甚至是鬥爭。但我與你對生活的理解與追求應該是統一的。我們都悟透了生活的真諦,有共同的信仰,也有共同語言。”高思宇突然覺得氛圍有點不對,想調節。
“我總是認為在對待兩性問題上,不應當無止境地放縱慾望,你說一個人一旦把性當作玩牌那樣隨意,還會真的很快樂嗎?”葉子在這個問題上有點保守,她記得曾經有一個男性朋友說,你一個商場上的女人怎麼這樣天真?活在遠古時代?葉子說,也許以後會變吧。
“每個人的生活觀念都是不同的,你認為這樣對,他認為那樣對,每個人都會為自己的行為找理由和依據。”高思宇說。
“我認為,一個無休止放縱慾望、完全不懂得自我約束的人一定有人格缺陷,不僅在愛情領域不值得信任,在其他方面的可信度也值得懷疑,因為那樣的人信仰缺失,道德淪喪,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會不顧及任何人的利益。你說呢?”
高思宇覺得一下說不清楚,於是他說:“人的精神世界是很複雜的。”
“你說在這個社會立足該怎樣做人為好?”葉子說。
“一句話,融入世俗,不失自我。”高思宇說,“要不要細解?”
“我這樣聰明的人還需要細解嗎?”葉子笑了笑。
高思宇感覺與葉子說話時,自己思維特別敏捷,好像有很多東西想要表達出來,但他打住了,他想營造一種氛圍。於是,他再一次為葉子慢慢倒茶,慢慢地說:“我有一句話想告訴你。”
正在這時,葉子的手機響了,葉子看了一下來電,說:“對不起,我有一個業務電話,我出去接一下。”
說著,離開了包廂,去外面接電話。
幾分鐘後,葉子接完電話進來,說:“時間不早了,我明天還有活動安排,得回去準備一下,我們下次再聊?”
葉子送高思宇回賓館,路上,坐在副駕駛室的高思宇時不時轉過頭去看葉子,葉子感覺到他的目光象一團火,噴得她不自在,但她始終看著前方。
未來,像夜一樣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