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雪峰山回來,肖一峰直接去了自己的辦公室。本來,那天縣裡有一個
重要會議,書記、縣長親自主持,肖一峰只得扯謊說自己老母急病,請了個假。
剛到辦公室,管規劃的劉方良副局長就來請示關於一塊地的發證問題。
劉方良長著一張猴臉,猴臉上的三角眼總是飄忽不定地轉,令人看不透他的心。
他說:“局長,那塊地的房產商早已經與國土部門做了交易,先交了出讓
金,這本來屬於違規,不過一直以來有這種操作法,有時也預設了,是不是
通融一下?”
肖一峰瞪著眼睛說:“國土部門也太扯淡了!新的城鄉規劃法出了臺,就
要按規定辦事!不然立這個法幹什麼!”
新法明確規定,土地必須要由規劃部門核定規劃要點,頒發《建設用地
規劃許可證》之後,才能頒發土地使用權證。國土部門必須依據規劃部門核
定的土地功能及土地使用強度,才能計算出土地出讓金,才能在土地證上載
明土地用途及年限。大家都學了,又考過了。肖一峰記得清清楚楚。
“有縣裡領導打招呼,能不能通融一下?”劉方良道。
“國土部門不給個說法,先不要鬆口。”肖一峰態度堅決,眼中露出一絲
青光。又問,“哪個領導的意思?我怎麼不曉得?”語氣不輕不重,話裡有話。
劉方良溜了一下他眼睛,馬上移開,說:“這塊地是你還沒來時就議過的,
縣裡領導跟老局長打的招呼。當時老局長交代讓我辦好。”
“再說吧。”肖一峰把眼睛盯著桌面,臉上沒有表情,在心裡“哼”了一聲。
劉方良在這個單位搞了多年,一直利用手中的權力撈點小油水,肖一峰
早有所聞,他分析,說不定劉方良又想打點小算盤。他對這個猴頭鼠眼的人
早就看不慣,但又奈何不得,劉方良與縣裡二把手周縣長關係好著呢。
城建局有七個班子成員,老書記是老好人,年齡大了,不求有功,但求
無過,凡事點頭稱是,與肖一峰一團和氣,沒得話說。其他幾個,都希望與
新來的一把手貼近點,基本上口服心服,不用操心。這個劉方良,自認為不
一般,自認為能與肖一峰鬥鬥心思。
看到劉方良就像看到了狗糞,想起他那些個歪心思就更來氣,肖一峰的
臉色不是很好看,側著身子坐在那裡,不再說話,明顯有逐客的意思。
肖一峰臉色難看,劉方良看在眼裡,可他一點沒有離開的打算,坐在那
裡東拉西扯。肖一峰皺起眉毛,四個手指頭在桌面上敲著:“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的話我還要出去一下。”
劉方良這才起身,笑得謙恭:“哦,沒有了!沒有了!那我先走了啊?”
劉方良走到門口又回頭笑了一下,然後輕輕帶上門,出了門立馬三角眼
一瞪,臉拉長了半寸。在走廊裡碰到一個下屬,人家恭敬地叫了一聲“劉局長”,
他朝人家瞪了一眼,哼了一聲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重重關上了門。
肖一峰給劉方良臉色看不是一兩次,劉方良都記在心上,他劉方良也不
是吃素的,不是能隨便被什麼人紮在腰帶上耍的,不是能隨便被人穿著草鞋
在肚皮上踩的,那些賬,他一筆一筆記著,記在心上,記在骨子裡。
“哼!”一聲重重的哼聲從劉方良喉頭蹦出來,擲地有聲。他咧著嘴角,
露出了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笑容。
劉方良一走,肖一峰就關上了辦公室的門,此刻,他實在煩透了,不想
被任何人打擾。這兩天幾乎沒睡什麼覺,腦袋就差沒爆炸。他從櫃子裡拿出
一床被子,躺在沙發上,閉上眼睛,希望什麼都不想,強迫自己睡會兒,可
怎麼也睡不著,一些面孔,一些往事,像出了巢的蜜蜂一樣,在他腦中“嗡嗡”
地亂撞亂舞,令他不得安寧。
曾經,曾經……
他用雙手按住太陽穴使勁按摩,嘴裡一會兒數著數字,一會兒說著:“沒
事……沒事……又沒殺人……沒殺……”
一些奇奇怪怪的畫面像電影鏡頭一樣在他腦海中閃出來:豔陽高照,一
個戴著紅圍巾的女人坐在他的單車後面,笑得如花枝一樣亂顫,不知什麼時候,
她掉下了單車,笑著,顫動著跑過他的身邊往遠方去了……
花叢中走出一個穿著黑衣黑褲、戴著紅圍巾的女人,她像蒙娜麗莎一樣
笑著,笑得安詳而神秘,他想去抓她,她一下子化成了一朵白雲,被風颳到
了天上,在遙遠的天空看著他……
在冰天雪地的懸崖邊,一條紅圍巾把一個女人吊在樹上,那個女人用哀
怨的目光看著他,黑色的嘴唇在翕動,像是喊他,又像是咒他。他想去解開
她脖子上的圍巾,這個女人忽然大喊一聲,掉到懸崖下去了……
他感到自己變成了一縷黑風,飄上了天空,越飄越高,不知飄到了什麼
地方,那裡有很多戴著黑色面具的怪物。這些怪物不說話,喉嚨裡發出恐怖
的“嗡嗡”聲,向他伸著手,那些巨大的手掌上長著很長的黑毛,一步步向
他移過來,好像要抓他,又好像要推他。他想逃跑,回頭一看,身後是萬丈
懸崖,懸崖下面烏雲翻滾,還有很多女人的尖叫聲……
這些尖叫聲一下變成了尖銳的警笛聲,從遠處呼嘯而來,他驚醒了,原
來是一場夢,警笛聲是手機鈴聲。開啟手機,看到了一個陌生號碼,陌生的
聲音,對方自稱姓趙,是搞房產開發的,問他晚上是否有空,能否賞臉吃個
便飯。肖一峰迴答說吃飯就不必了,晚上還另有應酬,有什麼事在電話中說
就是了。對方說是關於某某地的問題,請他多多關照,一定要當面彙報。肖
一峰想起來了,就是剛才劉方良來請示的那塊地的主人,他一定知道了自己
的態度,這訊息傳得真快!肖一峰知道對方的意思,無非就想用“銀彈”炸
開他這道門,老套路了。但肖一峰現在還不想與他有什麼牽扯,一來這個人
與劉方良他們有聯絡,不得不防;二來自己這陣子實在沒心思。
“有時間再說吧。”肖一峰的聲音冷淡。
“拜託領導放在心上啦,趙某改日親自上門拜訪啦!謝謝啦!”濃濃的粵
語口音,聽起來不那麼舒服。
話沒說完,肖一峰就把電話掛了。
剛剛與姓趙的老闆通完電話,另一個電話打進來了,這是一個熟悉的號碼,
一看這個號碼,肖一峰神經緊張了一下,趕緊恭敬地說:“首長好!”
“你今天怎麼沒有來參加會議?”這個聲音溫和而不失威嚴。
這是縣長周榮的聲音。
肖一峰坐起來,打起精神想問題,說:“報告首長,因為家母突發重病,
我臨時趕了回去,所以請了個假。抱歉,回頭我一定會詳細領會會議精神。”
“哦,令堂病情好些了嗎?”
“謝謝,好多了。”
肖一峰想,當縣長的親自打這個電話,總不會僅為問他為什麼沒去開會,
是不是也是為了姓趙的那點事?
“我想了解一下‘創衛’工作的情況,你有空過來一下吧。”
“好的,我馬上過來彙報。”
當下,南溪正在建立省級文明衛生城市,方案在包裡,肖一峰想拿出來
好好看一下,開啟包,映入眼簾的是一條紅色的圍巾,血一樣的顏色。
那條紅圍巾,是肖一峰親自買的,曾幾何時,它就像一叢春天盛開的玫瑰,
在他的眼眸中熠熠生輝,令他心潮澎湃。而現在,它彷彿變成了一攤冒著熱
氣的鮮血,刺得他心裡發毛。本想在路上把它扔掉,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
現在,他把它從包中取出來,用一張報紙包好,放到抽屜底層,想想還是不妥,
又拿出來塞到書櫃與牆的夾縫裡。
肖一峰叫司機毛定雲開車去了縣政府。周榮的辦公室在三樓,肖一峰到
縣政府樓下便打了一個電話給周榮,說自己已經到了。領導的辦公室裡經常
有人,什麼時候接見誰都會有安排。這會兒周榮沒有接見別人,叫他直接進去。
周榮是兩年前從外縣交流過來的,才四十出頭,中等個子,戴一副近視
眼鏡,畢業於省財經大學,在經濟學方面的理論知識非常豐富,口才也很好,
做起報告來旁徵博引,頭頭是道。可是平時卻不太多說話,喜歡聽別人說,
一雙眼睛從眼鏡片後盯著說話的人,顯得有些深不可測。肖一峰進去時,周
榮正在打電話,他用手勢示意肖一峰坐下,秘書小郭進來泡了一杯茶就順手
帶上門出去了。肖一峰坐在周榮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挺直身體,微笑著等
周榮先發話。
“這幾天盡孝道挺辛苦吧?”周榮打完電話便與他聊起了家常。
“還好,兄弟們幾個輪著守護。”周榮不抽菸,肖一峰自然也不能抽,挺
直身子,雙手交握著放在腿上畢恭畢敬地回答問題。
肖一峰是個謹慎的人,平時很注重與上級關係的處理。他心想,在現今
的社會里,誰都知道黨委與政府之間的那點關係,別看表面上一團和氣,實
際上大多各有圈子,打肚皮官司,因為總有那麼一些利害關係難平衡,大家
都不是聖人,搞來搞去,心裡就有了疙瘩。這矛盾一形成,要想當贏家,首
先就得在人脈上做文章。因此,就難免形成圈子。他肖一峰不想讓人給劃在
誰的勢力範圍內,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誰都算不準明天到底誰來掌舵,他
希望誰都不得罪。自己才剛四十出頭,原計劃至少還要上一個臺階,只是最
近出的問題讓他亂了心,但他還是抱著僥倖心理,祈禱上帝保佑他渡過這個
難關。
儘管肖一峰自己在盡力避免被人劃入誰的派系,可別人卻把他給劃了,
原因在他老婆林英那裡。據說林英與時任縣委書記石宏博的關係非同一般,
這一點,肖一峰也知道,但他壓根就沒把自己和林英劃在一起。目前,他誰
也不想得罪。
“‘創衛’工作一搞,你們城建部門工作量就大了。特別是城管那一塊,
得下點功夫,這是一個老大難問題。你們具體有什麼設想?”周榮操著一口不
太標準的普通話問。
“創衛”工作是政府為主在抓,周榮對工作是一點都不含糊的,大家都知
道他的特點:說一不二。
“關於城管的工作,我們召開了專題會議,成立了專門班子,採取了具體
措施。明確一名黨委班子成員專抓此事,對城管隊的人員進行了調整,充實
了一些有能力、有魄力的同志進去。把縣城幾個重點部位列出來,作為集中
整治點。爭取儘快解決一些群眾反映的突出問題。這裡有一個我們最近起草
的方案,請領導過目,不周全的地方請指示。”肖一峰從包中把那個蓋有城建
局公章的紅標頭檔案拿出來,雙手遞了過去。
周榮看了一陣,抬起頭說:“很好,很具體,你們確實花了心思。只是有
一點,對那些小攤小販的管理要妥善,不能引發新的矛盾。”
“好的。這個我們一定重視,合理引導好。”他一直保持著笑容,儘管頭
還很疼。
“還有一件事,近年來縣委縣政府決心在招商引資方面加大力度,你知道,
南溪是個農業縣,過去一直沒有什麼龍頭企業,這也是經濟落後的主要原因。
一個地方要富裕,必須要在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上有突破。招商引資,就得有
好的環境和條件吸引人家。你們各部門要緊密配合縣委縣政府,儘量開綠燈。”
終於說到要點了,這才是今天的主題。肖一峰想。
“當然了。首長,我們會盡力領會縣委縣政府意圖的。”
“有一位趙老闆是從 S 市那邊引過來的,很有實力,他準備在這邊發展,
國土那邊已經給他開了綠燈,你這裡也通融一下。”周榮眼鏡片後的眼睛盯著
肖一峰,肖一峰感到周榮的右眼特別亮,他心裡有一種壓迫感。肖一峰想起
一本書上的話:當你想讓對方感到你和善可親時,用自己的左眼看對方右眼;
想要給對方壓力時,用自己右眼看對方左眼,左邊是弱勢。他暗想,縣長也
許學過心理學哩。
肖一峰能說不嗎?那就是與縣委縣政府作對!他想起曾經發生的一件事,
公安局在掃黃行動中抓了一個正在嫖娼的外地前來南溪考察的老闆,結果分
管招商引資的副縣長把公安局長叫去罵了個狗血淋頭,讓公安局長請那個老
板吃飯,變相地賠禮道歉。
“一切按領導指示辦!”肖一峰迴答得很爽快,他不能讓周榮看出他內心
的不爽。
“你今天臉色好像不太好?太辛苦了?”周榮忽然有新發現。
“哦,不過是昨夜沒睡覺。”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臉,躲開縣長的目光。
“那你去休息吧。‘創衛’工作進度隨時向我報告。”縣長說。領導的時間
一刻千金。
離開周榮辦公室,肖一峰心生懊惱,飯沒吃成,好處沒得,一樣得給人
家辦事,早知道如此,不如自己賣個人情。
回到家裡,只有王大姐一人在,他草草地吃了飯,躺到床上,又想起那
條紅圍巾,它成了堵在胸口的一團血。一陣不安伴著恐懼感潮水一樣襲來,
想來想去,覺得不能把它放辦公室,必須儘快扔掉。翻身坐起來,想去辦公室,
又覺晚上過去不妥。躺下,腦子裡想著一些與這有關的七七八八的事。迷迷
糊糊中,彷彿來到了一片大森林,身邊是密密麻麻的巨杉,頭頂是一團團形
狀怪異的黑雲,他感到有些害怕,想盡快離開,卻看見那些巨杉上長著一雙
雙怒睜的眼睛,一會兒,巨杉又幻化成一個個女人,戴著紅圍巾,一會兒笑,
一會兒哭。那些紅圍巾在風中飄起,越飄越長,一會兒飛向天際,一會兒又
像一把沾滿鮮血的長劍向他刺來。他拼命地逃,那些劍在後面追,伴著女人
的笑聲,眼看就要刺中他的胸膛時,他驚叫一聲,醒了,原來是一場夢。肖
一峰感到胸口像被什麼重擊過,痛得慌,他瞪著眼,張開嘴,使勁呼氣,全
身軟綿綿的,像散了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