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好久沒有戴紅圍巾了。紅圍巾,那是曾經的流行物。現在這時代,

女人們對穿戴的研究比科學家們研究衛星火箭還投入,現在講的是格調啊,

品位啊,那些神秘的、朦朧的、似是而非的成了主流,紅圍巾被很多都市麗

人視為老土的象徵。然而,在小城裡以時尚新潮著名的林英卻一直對紅圍巾

情有獨鍾。因為身份,因為不斷成熟的年齡,她平時戴紅圍巾的時候很少,

可是一年中,她總想找機會戴那麼幾天,戴上紅圍巾的日子裡,她感覺心很

寧靜,就如戴了如來的護身符。

那天,林英在清理衣櫃時,翻出了好幾條紅圍巾,這都是歷年收下來的。

以前,她在電視臺工作,買紅圍巾是每年必做的事。那時的她不怕別人的目光,

也不怕別人的口舌,漂亮豔麗是職業的需要,想怎麼打扮就怎麼打扮。林英

喜歡那種玫瑰色的洋紅與桃花一樣的水紅,能把她的白圓臉襯托得嬌豔如花。

自從被調到政府部門任職後,領導鄭重找她談了話,跟她說必須改變形

象,著裝要莊重、樸素一些,太豔麗張揚的打扮與其身份不符,會招來非議。

林英只得忍痛割愛,很少戴紅圍巾了。到了後來,紅圍巾也不流行了。可林

英還是喜歡,那些圍巾都是她以前戴過的,捨不得丟,偶爾戴戴過過癮。

這次,林英要去 A 曾參加一位領導的生日宴會,她想放下社會角色,做

回女人。她從那些圍巾中挑了一條最喜歡的戴在脖子上,走到鏡前照了照,

鏡子裡的臉沒有化妝,眼角有一絲淺紋,膚色依然白皙,只是沒有當年的色

澤了,有點幹。是誰說“容貌是女人生命的一半”來著?這話有點過頭,可

是對於女人來說,如果本來長得不怎麼樣也就算了,反正無論是青春年少還

是人老珠黃,都不會讓人注目,也就沒有心理落差;花容月貌的這類女人,

對容貌的重視度僅次於生命,確實是有些依據的,林英亦如此。她一直很注

重保養,平時沒有養成讀書的習慣,可是關於面板護理的書卻買了幾本,再

怎麼忙,也會照著書上所寫的保養自己的嬌膚。無奈歲月不饒人,就如花朵,

總會隨季節更替而變化。她感嘆,歲月走得比風還快,想留的,怎麼也留不住。

林英放下圍巾,洗了把臉,然後化了淡妝,擦了點胭脂,描上眼影,塗上口紅,

戴上圍巾,再照鏡子,感覺好多了,又有點當年的風姿了。

林英是美女,無論走到哪裡大家都這麼說。她的美是她的性感,有人說

她像著名演員瑪麗蓮·夢露。一米六三的身高,該大的大,該小的小,白白

嫩嫩的,肉嘟嘟的,水靈靈的,特有女人味。最具誘惑力的是她的眼睛,笑

起來的時候有流光溢位,沒笑的時候也好像在笑,邪邪的笑,笑得令人魂兒

出竅。

林英現在的身份是縣委辦公室主任。今年才三十九歲的她,很被大家看好,

大家預言她前程無量,才貌雙全嘛。林英是那種走到哪裡哪裡亮的人,不論

在哪個群體,一下子就成了中心人物,只要她覺得有必要,一定能把在場的

人都應付好,絕不會冷落誰,也不會冷場,一口標準的普通話逗得大家都樂

呵呵的。當然,如果在群眾中,作為林主任的她會莊重嚴肅,想大笑時也會

忍著,端坐,抿唇,目光深沉平穩,偶爾輕掃眾生,讓人只敢景仰,不敢褻瀆。

人是最能適應環境的一種動物,進入政界後,當年的小女子林英自然有了些

領導風範。

女人的美貌是一種資本,有了這種資本,做什麼都方便多了,開始林英

不很懂,後來慢慢懂了,越來越懂。等懂了以後,利用這種資本,得到了一些,

物質上的,精神上的,都有。可是,在那滿足的快感消失之後,她又會冒出

一種莫名的失落感,心像脫離了枝頭的蘆花,在風中飄得生痛。她在那些得

失間迷茫。她不太想回憶自己的人生,那令她煩躁,每當想起自己走過的路,

她就會聯想到武則天的無字碑,大概,女皇也對自己的人生深感迷茫吧。所

以她不願意去回憶,只想那些令自己開心的事,比如常被人恭維,比如前程

似錦。

昨晚有應酬,唱歌唱到深夜 1 點半,回家洗漱後將近 3 點才睡覺,早上

多睡了會兒,早飯也沒吃,起床後清理了一下房間,打扮了一下,即到了中

午。林英走出臥室,看到肖一峰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保姆王大姐在廚房做飯,

女兒晶晶關著門在自己的房間裡,她讀初三,在貴族學校寄讀,今天週末回

家了。

林英在肖一峰側面的沙發上坐下來,對肖一峰說:“明天我要去趟 A 城,

一個女同學四十歲生日,很多同學都去,大家相約見見面。”

肖一峰手中拿著遙控器換了一個頻道,又換了一個頻道,好久才斜眼瞟

了林英一眼,然後立馬掉轉目光看電視,又過了好一會兒,嘴角抽動了兩下,

神情似笑非笑,不知是從鼻孔裡還是喉嚨裡發出“哼哼”聲,哼了兩聲轉為

了有節奏的小調。

林英瞥了他一眼:一副不陰不陽的鬼樣子,眼睛明明在對著電視,可那

目光陰沉沉的,像禿鷲,像放出冷風的陰冷巖洞,口裡聽上去在哼小調,其

實壓根就是在心裡咒娘罵老子。他那德行,她太懂了。

林英不說話,不屑地乜了他一眼,一撇嘴把不滿憋回了肚裡,垂下眼簾

想她的心事。

林英不便多說,因為她對肖一峰說的是假話。這次要約會的人是一位領

導,是在林英人生路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領導,早幾天他打電話給林英,讓

她過去陪他過生日,他快退休了,有些落寞,人一落寞的時候就思舊。他在

電話裡說:“昨夜又夢見你,夢見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會兒。那時的你真漂亮。”

算來他們將近三年沒有見面了,激情早已不再,但她還是想去看看他。畢竟,

一顆芳心曾為他開過花;畢竟,他改變了她的人生。這個人,林英是不能對

肖一峰說的。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這對夫妻偶爾碰撞的目光中掛上了一層厚重

複雜的屏障。他們也說話,但往往在說話前,心裡要轉幾個小九九,說話時

一邊眼睛偷偷地在對方臉上睃幾下,一邊在心裡疾速分析,揣摩對方心思,

似乎是在進行一輪鬥智鬥勇的談判,或是警察與罪犯之間的較量。

這夫妻之間的事,林英想不明白。要說沒文化,不高不低也讀了個大專,

可一想到婚姻這碼事,她的腦殼就發漲:她與肖一峰是自由戀愛的,當初自

己確實芳心暗動,秋波明投,聲色並用,打動了其時還十分靦腆的正宗處男

肖一峰,成就了這段姻緣。最初的日子雖然有著磨合期的磕磕碰碰,可“兩

口子吵架不記仇,床頭吵完床尾和”,總歸有牽掛,有寄託,有愛在。按理說,

情感這罐酒理應越釀越香,可不知為何,隨著日子的累積,他們的婚姻就如

一面被風雨侵蝕了的土磚牆,裂了縫,而且越裂越開,搖搖欲墜。

現在的他們雖然住在一個屋簷下,在一個鍋裡吃飯,有時在一張床上睡

覺,可越看越像兩個關係不太正常的國家的使館人員,有時候出於共同利益,

表面上和平共處,實則貌合神離,更多時候是互相防備,明爭暗鬥,彼此投

過來的那懷疑的、飄忽的、冷怨的目光,令人打寒噤。

他們是一對怎樣的夫妻?是一個怎樣的家庭?林英,縣委辦公室主任,

漂亮能幹,呼風喚雨;肖一峰,最吃香的城建局局長,成熟穩重,風度翩翩,

誰不說這是最美好的組合?誰不說這是最和諧的家庭?誰不投以羨慕的目

光?事實上呢?只有他們自己心裡才明白,金邊馬桶一個,外邊好看,裡面

奇臭。

他們之間發生了些什麼?

王大姐把做好的飯菜端到了桌上,林英起身敲了敲晶晶的門,叫道:“出

來吃飯嘍。”好一會兒,晶晶磨磨蹭蹭走了出來,穿著睡衣,頭髮蓬得像個雞

窩,眯著眼,沒睡醒的樣子。

“你看你,也不梳梳頭,像什麼樣子!”林英瞪了女兒一眼。

“俺老媽有閒工夫管我了?”晶晶嘻嘻笑著說。

她今年十六歲,臉長得像肖一峰,因為愛吃,發了胖,不如母親漂亮。

她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肉乎乎的腳丫子也挪了上去,瞟了一眼電視機,打了

個哈欠,又把身子歪倒在沙發上,問:“筷子呢?”

“坐起來好不好?!不知道自己去取?!你看你,都多大了,站沒站相,

坐沒坐相,要你讀書就好像要你吃虧,幫我讀似的,成績又下降了,上起網

來就來了神,真不知你要變成什麼樣子!”林英坐在桌子邊,越說越來氣。

“我說老媽,現在不是提倡民主與自由、人性解放嗎?幹嗎那麼大驚小怪

的呀?”晶晶見王大姐拿來了筷子,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拿起筷子伸到菜碗

裡,撈了一塊雞腿歪著腦袋啃了起來。

“就知道吃!看你這吃相,哪像個女孩子!”林英瞪著蓬頭散發、一副饞

相的女兒,一點食慾也沒了,端起碗不想動筷。

晶晶邊吃邊說:“不是你叫我吃的嗎?就是好吃嘛!”一塊雞腿很快變成

了骨頭,又撈了一塊,啃得“咔嚓”有聲。她又說,“人是鐵,飯是鋼,老媽,

快吃,吃飽了才有精神。”說完,得意地笑了,油汁從嘴角緩緩流下,滴在睡

衣上。

看著她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林英的手掌在發抖,恨不得掀到她的臉上,

說:“真不知你是因為太富貴了還是怎麼了,越來越不像話!你看你二表叔家

小玲,家裡那麼困難,要幹那麼多活,成績還一直那麼好。”

“我寧願生長在二表叔家。”晶晶撇嘴,撇完嘴喝湯,喝得精響。

“我看你是沒有吃過苦!再這樣,自己打工掙學費去!考不上學校就莫讀

了,去廣東打工!”

“打工就打工!誰還能餓死不成!”晶晶“啪”地把碗筷放在桌上,豎起眉,

腮幫子鼓得像吹氣球,瞪著眼看電視。

“先吃飯好不好!”肖一峰在旁邊說,“教育也得講方法,吃飯的時候講這

些做什麼。”

“你好好教育呀!你有方法,就不會成績越來越差了!都是不爭氣的貨!”

林英越想越難過,把肖一峰也扯了進來。

“喂,我說領導同志,現在是在家裡!”肖一峰也抬高了聲音。

父母聲音一大,晶晶也扯著嗓門說了起來:“我如果變壞了,你們就沒有

責任?你們一個個只管三天兩頭往外頭跑,喝呀、唱呀的,不挺快活的嗎?

管好自己就行啦!誰也別管誰!”說完噙著淚花又狼吞虎嚥起來。

“我們這樣工作還不是為了你?”看到女兒這態度,林英打心裡難過,晶

晶以前不是這樣子,挺溫順可愛的女孩子,隨著年齡的增長,逆反心越來越

強了。被時光磨礪過的林英在外面沒怕過什麼,就是拿屋裡這丫頭沒辦法。

“為了我?能帶給我什麼?錢嗎?!我好像不需要這麼多!要不給點讓我

去吸點粉試試?聽人說吃那個有勁。”她說完又嘻嘻笑了,明明眼角還有淚花

在閃光。

“你不能這麼說話!”肖一峰也來氣了,“我們不是為你好嗎?你怎麼越大

越吊兒郎當了?”

“我就是看不懂!我覺得你們的話可信度有點問題!”她眼一翻,嘴一撇。

“你!”林英“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扔,站起來要發作,王大姐扯住了她,

說:“算了,算了,一家人好不容易在一起吃頓飯呢。”

“看你要變成個什麼樣子!”林英說了一句後,大家再也不吱聲,都低頭

吃飯。肖一峰只吃了一碗就進了書房,隨手關上了房門。

他們家有四室兩廳,最大最氣派的主臥室由“家庭一把手”林英主管,

這房間主要用來安放林英自己和她所需的所有物品,肖一峰偶爾去做客,偶

爾放上一兩件衣物,放人和放物的時間都比較短。

晶晶有她自己的不算很大、但擺了許多物品的房間,她喜歡在這裡對著

電腦打遊戲,那認真勁,那歡喜神態,無比投入。她最喜歡的是與電腦為伴,

最討厭的是別人進她房間影響她玩遊戲。

保姆王大姐住在西頭一間有小窗子的小房子裡,那裡只能放一張床,床

上方安了一個壁櫃用來放衣物。

書房是肖一峰的世界。

牆上貼了淡黃隱形花色牆紙,裝了吊燈,有一張床,一個書櫃,一張電腦桌,

牆上還掛了一幅裱好了的字,寫著“寧靜致遠”,是一個書法界略有名氣的朋

友送的。平時,肖一峰經常一個人睡在這裡,這是他一個人的世界。進門後,

關上房門就等於與紅塵隔絕了,林英與晶晶都不經常來這房間,他們好像形

成了一種默契:互不侵犯各自的領地。

肖一峰在電腦桌旁坐了下來,開了電烤爐,烤熱了手,開啟電腦,看了

一下新聞,覺得無趣。週末的時間對於他來說是最沒意思的,如果有人邀,

三五個朋友打打牌,刺激一下神經,也算有點味,否則就在這書房裡打發時

間或……

肖一峰是個怎樣的人?有時他對著書房裡那面立鏡,良久凝視自己,怎

麼看都覺得哪裡不對勁:是不是臉黑了點?是,瘦長的身子骨上長了一個瘦

長的脖子,有點像長頸鹿,長頸上又掛了一個瓦罐似的腦袋。他之所以聯想

到瓦罐,是因為他的膚色,就是那種被火烤過的棕色。瓦罐似的腦袋中間的

點綴,也就是五官,好像掛的位置也不對,有點比例失調。他有時對著鏡子

挪動一下,可越挪越彆扭,索性橫了一眼可恨的鏡子,把它轉一個方向,眼

不見心不煩。抬起頭,看著“寧靜致遠”,心裡稍稍舒服了些。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一個人,有時覺得自己很偉大,很有氣魄,有

智慧有膽略有魅力。不是嗎?單位一把手,那麼多人求自己,仰視的目光,

謙卑的笑臉,無時不在證實他是人上人的事實。可有時他又覺得自己狗屁不如,

徹頭徹尾一具行屍走肉。

“一個典型的矛盾體。”他給自己下的結論。

電腦上沒啥看頭,習慣性的無聊感又湧上心頭。他叉開腿靠在椅子上,

把椅子轉了九十度,對面是書櫃,他盯著那兒看了一陣。書櫃裡擺了一些書,

大多是以前的專業書,還有一些名人傳記、歷史、世界名著之類。他曾經在

一個企業當技術員,搞技術工作與他內斂的性格很相符。那時的他很敬業,

樂趣就在鑽業務上,工作之餘就愛看看書、鑽專業,因此買了一大堆書。書

讀得多,業務就精,那時的他在單位可是響噹噹的。現在肖一峰已經不幹那

專業了,這些書也好久不看了,它們擺在那裡落了一層灰,如棄婦一樣寂寞。

不讀書,不是他肖一峰一個人,大家都這樣,一種風氣,一種氛圍。

這些小地方,都是一些比七品芝麻官還要小的官員,大家都不覺得知識

有多重要,八小時之外基本上就是打點牌,唱點歌,搞點“按摩”,聊點天,

陪點領導。少數高雅點的鍛鍊一下身體,即使有時為了提拔要搞個文憑,也

是交點兒錢到黨校、電大或一些高校,一下就有了“專科”“本科”“研究生”

文憑,至於正兒八經去看一本書的,真的是少得可憐。大家得出的結論是,

越是那些“書呆子”越不適應形勢,他們只曉得裝清高,認死理,一點也不

靈活機動。這世道,只要有實際操作能力就行,不看過程看結果,誰操得活

誰就是有真本事。至於在會上念幾個錯別字,講幾句外行話,無傷大雅,不

影響晉升。大家都是這水平、這樣子,誰也別笑誰,也不怕人笑,沒壓力。

也許是留戀從前,肖一峰一直沒有丟棄這些書,擺在書櫃裡。有時他痴

痴地看著它們發呆。看著它們,他會想起從前。人們常說人老了會思舊,肖

一峰不到五十,可他喜歡回憶過去,他覺得那是一種享受。曾經,肖一峰是

一個普通職工,沒有很多錢,也沒有人給他賠笑臉、送禮物,可他感到那時

的自己充實、快樂、平和。那時,他只須埋頭搞好自己的工作,不用去應酬誰,

不用去防備誰,也不用去爭鬥。後來,他當了主任,然後又當了副廠長、董

事長,最後又當了局長,經常有酒喝,有女人陪,燈紅酒綠,笙歌豔舞,可

他常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好像再也找不到那種真實的快樂了。人,不知是咋

回事,辛辛苦苦追逐,可得到後有時又覺得沒意思,甚至成了一種負擔。就

如自己手中這部手機,看上去絕對夠檔次,功能絕對齊全,拿著絕對顯身份,

那鈴聲也絕對優美,可是肖一峰有時卻想把它砸掉,因為,那優美的鈴聲有

時候響得太頻繁了,不管你是什麼心情,不管你想不想聽,它都會隨時響起。

有時候鈴聲一響,那些內容就會吵得他心煩意亂,因為他是領導,一把手,

不能隨便關手機,也不能隨便亂說,得耐著性子聽與說,哪怕心臟病就要發

作也得忍著。肖一峰覺得自己的日子越過越說不出個滋味。要說不成功嗎?

官越當越大,錢越來越多,可心情煩悶。都說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自己

怎麼就感覺越活越糊塗,都看不懂自己了,他常有心空空如也的感覺。

口袋裡的手機有了響動,有簡訊進來了,他掏出來一看,心頭一緊,臉

上的肌肉立馬下沉,盯著電腦發了一陣呆,又看了一眼簡訊,刪掉,支著下

巴想心事……

林英也回到臥室,心煩,想睡一會兒午覺,躺在床上卻久久沒有睡著,

她想起女兒晶晶,變成個吊兒郎當的小混混,從前那個乖女孩哪裡去了?什

麼時候變成這樣子的?自己這個當母親的是不是太失職了?她回想了一下,

心裡有了些愧疚,確實,這些年自己忙於各種應酬,對女兒太忽視了,讓她

自己在那裡沒有方向地成長,以致長成了一棵變形的小樹,令人擔憂。可是

自己容易嗎?不也過得挺辛苦?每天起早貪黑的,那麼多會議,那麼多領導,

那麼多要求,一個環節都不能忽視,身心都累得很。她又想起了那個 A 城的領

導,然後變成了另一張面孔,在眼前交替晃動……

當天下午,縣委張副書記打電話過來,說有外地客人來了,要林英過去

陪晚餐。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能說會道、能歌善舞且能喝酒的縣委辦公室

主任林英成了縣委應付領導與外來客人的一張王牌。“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

也許大家都熟知這一原理,似乎只要美女出場,無論商務還是政事,都會水

到渠成。“美人計”成了當今第一計。於是,林英就成了沒有任命卻實實在

在的公關部長。林英有時候也感覺煩躁和疲憊,但沒辦法,人在江湖,身不

由己。

那晚,招待的客人是省委組織部的一位副部長和他的一位朋友,他們來

這裡並非公事。據張副書記說,那位副部長是為一個親戚的案子而來,他的

親戚涉嫌販毒,已經被起訴,進入了審判程式,副部長說也不是專程為這事來,

他老家是這裡的,回鄉為老母祝壽順便來看看張副書記。這位副部長與張副

書記私交很好,張副書記只叫了林英和法院的王院長過去作陪。那副部長才

四十來歲,五短身材,肚子有點凸出來了,臉色發紅,挺有風度的。畢竟是

有修養的領導,席間沒有談及案子,只是頻頻敬酒。那位副部長是海量,法

院王院長不太能喝酒,敬酒的主要任務就落到了張副書記和林英身上。

席間,張副書記說:“林英同志是巾幗英雄,能幹、豪爽。讓她多敬領導

幾杯。”

張副書記四十來歲,高高瘦瘦,長手長腳,面板白得像歐洲人,一副深

度近視眼鏡架在高鼻樑上。

“女同志一般不喝酒,喝酒就不一般嘛。”副部長眯起眼看一下林英,從

臉部看到胸部,移開,又看。

林英眼波流轉,朱唇微啟:“能認識領導就是我的榮幸,雖然我喝不得,

但今天不同啦,喝不得也得豁出去。來,敬!”玉手一伸一縮之間,酒杯底朝

天。她是個善於轉換角色的人,懂得與上級、下級、同級相處之道,雖然沒

正規培訓過,但從實踐中總結出來卻一點不差。

席間氣氛很好,副部長一高興大家便興高采烈。

喝了幾輪後,副部長笑眯眯地說:“看樣子小林確實有幾下子嘍。”

張副書記說:“現在不是要重點培養女幹部嗎?領導微服私訪發現這樣的

人才,到時給推薦推薦。”

“好好努力幹,機會是有的。”副部長說。

“要能得到領導重視,我就醉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了,來,再敬領導!”

“不能喝了,再喝就醉了。”副部長開始推辭。

“醉了就由林英全權負責嘛。”張副書記說。

“領導難得回鄉一次,應該高興高興。”四十多歲的王院長矮矮瘦瘦的,

一直微笑著坐在那兒裝好人。

“親不親,故鄉人嘛!”林英的臉已經很紅了,一笑起來,紅臉上的眼睛

更具風情,她的酒杯一遞過來,話說得像唱歌,副部長又忍不住了,接連喝著,

不知是酒精作用還是心理作用,肉嘟嘟的腮幫上泛起了油亮的紅光。

林英不記得自己到底喝了多少,已有了三分醉意,兩瓶五糧液都幹完了,

基本上是三個人完成的。吃完飯,張副書記讓林英去訂一個歌廳,副部長推辭,

說要注意影響,不去。他們留下來談案子,林英與那位副部長互留了手機號

碼後就告辭回家了。

回到家裡,肖一峰不在家,林英也沒打他電話,互相不過多幹預,已成

了這對夫妻的默契,雙方覺得這樣子輕鬆些。他們兩個,在人前演盡千般恩愛、

萬般和諧,看上去琴瑟和鳴,大家都是場面上的人,都要在人前樹立各方面

都很成功的形象,戴著面具,華麗而又沉重的面具。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們

心與心之間已經隔了一條渾濁的黃河。

林英去敲晶晶的房門,沒開,聽到裡面打遊戲的聲音,林英喊了一聲:“做

完作業早點睡覺!”裡面應道:“知道啦!”林英回到自己的房間,照照鏡子,

臉有點紅,像一朵桃花,頭有點暈,但沒有醉,林英早已“酒精考驗”了。

床頭擺著夫妻二人的結婚照,穿著婚紗的林英像一隻小鳥依偎在肖一峰的身

邊,快樂地笑著,肖一峰一副靦腆的樣子。林英看了一眼照片,迅速移開目光,

嘴角抽動了一下,進衛生間洗漱,然後上床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肖一峰沒在床上。這很正常,他們夫妻沒有正式分居,

但很少在一張床上睡覺,大部分時間肖一峰睡在書房。少在一起便少些煩惱,

省心。

那晚,肖一峰沒回,早晨,林英破例收到了他發來的簡訊:要去 G 城出

差幾天。林英也懶得問,吃完早餐,她化了淡妝,戴上那條紅圍巾,自己開

車去 A 城。沒想到在途經雪峰山路段時,被困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