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找到梅春，張大海心裡越發忐忑不安。要不要報案？可是憑一條雪
中的紅圍巾就報案是否太唐突？警察會不會罵自己精神病？想著硬是忍住了。
大海回憶起與梅春見面的情景，每次梅春都不是太熱情，淡淡的話語，
淡淡的笑容，像是矜持又像是文靜。他總覺得她好像被一團看不見摸不著的
濃霧籠罩著，像一個戴著面紗的仙女，正是這種無法琢磨透的神秘吸引了大海。
他第一次這樣喜歡一個女孩子，想到很快就能懷抱這個美人，他做夢都在笑。
媽媽說：“看你這高興勁，喝了糖水似的。開車要專心哦。”大海看得出母親
也挺高興。
以前，大海也想跳出農門，可學習成績不太好，第一年沒考上，重讀一
年考得更差，大海知道自己是“麻布袋繡花——底子太差”，也就放棄了。後
來又想去當兵，但農村兵也需要搞指標，大海母親賣掉兩頭豬，拿了兩千元
請人去搞關係，開始說有領導答應了，最後還是沒去成，同村另一個小夥子
去了，他姑父是縣裡某局的副局長。幫大海去講好話的村幹部退了一千元給
大海母親，說是請人吃飯花了一些錢。兵沒當成，白搭了一千元，大海死心了，
決心腳踏實地幹活掙錢。這年頭，做什麼都要憑關係，可隨著國家惠農政策
越來越好，當農民也不錯，只要自己勤快肯幹，飯還是有的吃。開始大海跟
人去工地打了幾年工，積攢了一些錢，後來又學了駕駛，與表弟合夥買了一
輛貨車跑運輸。
父親因病去世好些年了，家裡經濟一直比較緊。為了撫養他們兄妹，母
親沒有再嫁，辛辛苦苦支撐這個家。近幾年情況好點了，母親張羅著給他娶
媳婦，只想讓他早點為張家接上後。之前，有人給大海介紹過物件，有兩個
大海看不上對方：一個長著朝天鼻，一個有狐臭；還有兩個，大海有點喜歡，
可對方看得上大海的人，卻看不上大海的家境。大海家的房子還是那種老式
平房，裡面沒貼地板磚，外牆上也沒有嵌瓷板，還有，屋裡堆了很多豬飼料。
本來，大海也準備建房了，但中間出了一起小交通事故，賠了一些錢，建房
的事又拖了下來。有一個女孩，身段還真好看，第一次與大海見面時挺高興的，
答應“瞭解瞭解”，可到了大海家之後，“瞭解”了他的經濟情況，微笑著對
大海說了聲“不太合適”，扭著細腰走了，留下大海在她身後乾瞪眼。這女孩
後來對介紹人說“經濟條件太落後”。
跑運輸，賺不了大錢，收費專案多，競爭也激烈。拉貨拉得少了呢不合
算，拉多點呢，動不動就被交警抓住罰款。村裡有一個人在公安局工作，夏天，
大海往這家送幾袋西瓜，過年時自家殺了豬就送點土豬肉，大海每次被抓住
就找他幫忙講好話，可找得多了人家也煩。在外地被抓就更沒辦法，所以一
年總會被罰幾千元。有一次去外地拉貨，半夜回來時因嚴重超載被交警抓住
罰款，受氣又損財，當真背時！表弟說：“現在這正當生意就是難做，這裡那
裡都找你麻煩，娘賣 × 的，不如去做假證算了！你看人家都發了，我們累得
要死還是這個樣子，還要受氣！”
做假證，就是偽造各種文憑、發票、證件之類，什麼北大、清華的文憑，
結婚證、準生證，乃至身份證、護照，輕鬆搞定，真假難辨。近年來，不知
從哪傳來了這樣一種技術，附近的一些村民學會了，不少人到了全國各大城市，
利用這一“絕技”賺了不少錢，這些自譽為“校長”“廠長”的人，有的蓋了
房子，有的買了車子，回家就公開吹噓自己如何神通廣大。儘管大家都曉得
這是犯法的，可在這裡，大家都不忌諱這個事，不以為恥，反以為是一種本事，
因此有相當一部分人在做。
還有更厲害的，透過各種途徑搞到了那些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西裝革
履的高官要員的聯絡方式和頭像，搞一些 PS 圖片，就是把一些裸女與這些
官員頭像透過電腦合成為淫亂圖片，寄給他們，然後告訴他們快打多少錢到
某某卡上，否則曝光！一些人真以為某月某日在外風流快活時被算計了，嚇
得幾近神經錯亂，偷偷地、乖乖地寄錢。那邊，寄完錢還在提心吊膽打擺子；
這邊，興奮得在若明若暗的屋裡跳起三尺高，兩公婆抱著轉圈圈。據說，有
的一次搞得幾百萬，那可是真的！也據說，某大城市一高官為此事嚇得自殺了，
不知是不是真的。
看著人家發財，大海也有點心動，不眼紅是假的。他想自己不比別人傻，
憑自己的腦瓜子，去做那件事一定也能發財。他把想法和母親一說，被母親
罵了一頓。母親說：“自古說犯法的事莫做，毒人的藥莫吃！我家裡祖祖輩輩
沒有哪個犯過法，你莫去壞了規矩！賺不到大錢，少吃一口餓不死！再說我
張家現在只有你這一根苗，你要是被抓到班房裡，打也會被打個半死，又沒
有關係，到時喊天去！”大海說：“開車還不是一樣有風險？還累得要死！”
母親說：“心裡踏實！”因為母親堅決反對，大海沒賣車，可心裡還常冒出那
個念頭。不久，鄰居三伢子夫婦在南方被抓，男的判了八年，女的判五年，
據說還被打得要死。後來這些問題也引起了當地公安部門的重視，開始大抓
人，大海至此才死心，繼續開他的貨車。他想，這世上總有不那麼勢利的女
人吧。
梅春比前面的所有女人都好看，梅春見過大海家的舊房子，但她沒有嫌
大海家“經濟條件太落後”，她說“只要人好就行了”。可見，梅春不是勢利眼，
她一定與自己一樣，是一個追求真正愛情的人，單憑這一點，大海就非常愛她。
大海握過梅春的手，軟軟的，細細的，像棉花糖，觸碰那手的感覺真好。
大海一想到梅春，就熱血沸騰，全身有使不完的勁，有時在路上開著車
子就有想飛的感覺，邊開邊哼起了“愛你一萬年”，只是想起母親的叮囑才放
慢車速。“今生一定要好好愛她！”大海多次暗暗對自己說。
大海在車子上又等了一晚，還是不能通車，氣溫太低，在車上睡覺有點冷，
他有點咳嗽了。早上醒來後，他打了梅春家的電話，梅春還是沒有回來。他
心裡特別煩悶，特別慌，真的想報案了。
路上有幾個人在走動，都是被困在那裡的過客，大都愁眉苦臉，蔫頭耷
腦，有的罵罵咧咧。有一個女人從大海車邊走過，戴一條紅圍巾，梅春戴的
那種顏色。她的臉大都被圍巾遮住了，只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眼睛，她的額頭
很白，而眼睛好像是彩色的，發著彩色的光。她穿著一件黑色亮皮加長羽絨
衣，腳穿一雙跟很高的黑色馬靴，走得有些快，路上結了冰，大海真擔心她
摔倒。那條紅圍巾吸引了大海，大海的目光一直跟著她，卻看見她往大海昨
天去過的那條山路上去了。大海想起那條掛在樹上的圍巾，對這女人有了好
奇心，他下車，跟了過去，走到那條山道後，並沒有看到女人的身影。他一
直向前走，走到昨天看見紅圍巾的地方，想再去看看那條紅圍巾，卻怎麼也
找不到了。憑著記憶，他斷定看見的紅圍巾昨天應該就是掛在上面的樹上，
怎麼一夜之間又消失了？難道是自己做了一個夢不成？大海用右手掐了一下
左手，有些痛，至少現在是醒著了。是誰，在這冰雪天把一條紅圍巾掛到樹上、
又在第二天取走了？剛才明明看見一個戴紅圍巾的女人走上這山道，怎麼不
見了？是不是那女人是個瘋子，在這雪山中玩紅圍巾遊戲？還是遇上山中狐
仙或鬼魅了？大海有些害怕，一緊張又想解手，他走到一叢灌木後蹲下解手，
因為心裡緊張，排便也不流暢了，蹲了好一陣。忽然，他看見一個男人從小
路深處走過來，穿一身發亮的黑皮衣，圍一條深棕色大圍巾，還戴一副墨鏡，
手中提一個包，順著小路走出去了。大冬天的，戴墨鏡幹什麼？都穿黑皮衣，
像電影裡的那些間諜、偵探什麼的，挺神秘。是不是剛才那女人化裝了？大
海無心解手了，拉上褲子想趕緊跟出去看個究竟，沒想到腳下一滑，摔倒了，
滾下去一丈多遠，幸好那個地方不算陡，他攀著一棵樹才沒有繼續下滑，腳
脖子也崴了，有些痛。他攀著灌木慢慢爬上來，活動了一下腳，摔得不是很
厲害。他一拐一拐小心翼翼走了出去，那男人早不見了。
大海爬到車上，有警察送食品和棉被來了。平日裡，大海天不怕地不怕，
就怕這些“大蓋帽”，看見他們就想躲，因為超載，因為違章，大海沒少被他
們嚇，每次他們走過來，瀟灑地敬個禮，大海的腿肚子就直打哆嗦。有時碰
上心腸軟的，講點好話過關了；碰上“執法必嚴”的，就必須把辛辛苦苦掙
來的運輸費拿一部分出來換一張罰款單。大海是個本分善良的人，可是自從
開上這貨車後，就跟警察有了矛盾，不管自己對不對，他有些恨他們。但今
天這些警察真親切，發給了他物品，還噓寒問暖的，像親人一樣，一點也不
可憎。剛才的緊張心情也因為看見了這些“大蓋帽”完全消失了。他想，戴
紅圍巾的女人多的是呢，這遠鄉遠地的紅圍巾與梅春有什麼關係呢？自己真
是神經過敏！
領了物品，吃了點東西，把被子卷在身上，大海又開始想梅春。此刻，
她在幹什麼？是不是也有一點想他？他真想早點回家，去見梅春。
吃完東西，大海在車子上打了一會兒盹，醒來時看一下手錶，是上午 11
點 20 分，他下意識地朝那條小路張望，又看見一個戴紅圍巾的女人從那裡走
出來。這個女人不是先前看到的那個，比那個高得多，瘦得多，穿一件墨綠
色長呢大衣，一雙黑色長靴子。這個女人令大海一下想起電影中的國民黨軍
統女特務：脖子長，腰身長，腿長，波浪長髮像菊花的花瓣般很有韻致地披
在腦後，胸脯挺得老高，一副很有派頭的神氣模樣。略顯清瘦的臉上有兩個
地方特別顯眼：一是線條分明的高鼻樑，令大海想起鄰居家新房的屋脊；二
是她那大眼睛裡放出藍白的光，既吸引人，又嚇人，令人聯想到月光下大海
裡的海妖。
這張臉大海好像在哪裡見過，但一下子想不起來。
這個女人走出小路後沿著公路向山下走了。大海沒有去跟那個女人，他
對女人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紅圍巾。他走下車來，從那條小路走進去，走
到以前看見紅圍巾的地方，什麼也沒有。
大海踱回車上後，使勁回憶剛才見到的女人，那麼面熟，在哪裡見過呢？
哦，他想起來了，這個女人是個警察！以前他們村子裡發現一具白骨，正是
這個女警察帶人來破的案，那時大海才十多歲，對破案非常好奇，天天去看
警察，他記得當時他們都議論那個女警察又俊又威風，像電視裡的人。後來
案子破了，罪犯是本村的一個單身漢，警察去抓他的時候，他從樓上跳下來
逃跑，正是這個女警察跟著從樓上跳下來追上去，罪犯見跑不掉了，從一戶
人家門口拿起一把鋤頭對抗，這女警察施展拳腳，三兩下就把罪犯制伏了。
當時大海正在現場，看得目瞪口呆，對那個女警察佩服得不得了。很久以後，
他還和別人說起那驚險場面。
今兒個真怪了，這雪山中先是出現了一條紅圍巾，然後紅圍巾不見了，
接著又盡是戴紅圍巾的女人出現，還有女警察，也戴著紅圍巾，她們在這裡
幹什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