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葉白餘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蘇海威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盯著那扇門。

葉白餘卻不再糾纏,她將般若紅繩放在鋪門外的臺階上,轉身就往遠處走。

蘇海威神情怔怔,心中某些想法正在升起,他轉頭看了眼葉白餘離開的方向,到底還是跟了上去。

蘇因抱著那盆花小跑著跟了上去。

走出去一段路,蘇海威又回頭看去,繞過黑氣亂竄的煞氣,他看到掛在那間紙活鋪子上的那兩盞燈籠裡的火光逐漸暗淡下去,一道龐大的黑色巨物的身影似乎正在緩慢地掩蓋住那方小小的天地。

“吱呀——”

他似乎聽到那扇門被開啟了。

他停下腳步,甚至忍不住往回走了幾步,只隱約看到一道瘦骨嶙峋的身影在門口俯身,好似拿走了什麼東西。

那應該是葉白餘留下的那根紅色手繩。

那原本是葉白餘想送給程凝序的。

眼前那些四處紛飛的黑氣似乎越來越多了,蘇海威感覺自已更看不清那鋪子的存在了。

“蘇先生。”葉白餘的聲音傳了過來,“別走回頭路。”

蘇海威身形一震,他轉過來朝著葉白餘跑去,焦急地問道:“葉小姐,那裡面的人……是不是程凝序?”

“不是。”

葉白餘答的乾脆,“程凝序死在萬箭穿心之下,屍體就在你們蘇家的祖宅底下鎮著,一個是你親眼所見,一個是你親耳所知,那麼多人齊心協力來害她,你覺得她還能有什麼生路嗎?”

“可……”

他惴惴不安,剛漏出來一個字,身後突然傳來一道刺破天際的長嘯,這一聲巨大的嘶吼震得空氣中那些煞氣彷彿都慌亂了起來。

但很快,蘇海威就意識那些分散瀰漫在空氣中的煞氣正在往那聲音傳來的地方聚攏,更特別的是,這些煞氣並非主動湊過去,更像是屈服在那聲巨吼的威壓之下不得已而為之。

那響徹天地的長嘯聲蘇海威和蘇因已經很熟悉了,如果猜的沒錯的話,那聲音是屬於葉白餘那隻巴掌大的小貓的。

蘇海威心有慼慼,難以想象那隻巴掌大的小貓是如何在片刻之間化為巨物的。

等他再回頭,身後一片荒蕪灰敗,已經無法透過煞氣看到那兩盞紅色的燈籠了。

沉默許久的魏平生終於側頭看了葉白餘一眼。

“想說什麼?”葉白餘語氣淡淡的。

“我有幾處覺得奇怪的地方。”

葉白餘心中失笑,嘴上卻道:“說出來我聽聽。”

魏平生便說了:“究其根本,魘就是噩夢,這個魘裡面既然有生人存在,那這些噩夢就都是他的手筆吧?”

“準確來說,過去十五年裡蘇因遇到的噩夢都是對方的手筆,這種東西消耗的並非蘇因一人的生命,還有蘇家的家運,蘇因只是一箇中介,如果去問蘇海威,他應該能給我們舉出很多家族衰敗的例子,但沒有什麼意義了,浪費時間。”

魏平生嗯了一聲,等著她繼續說。

葉白餘繼續說了,“但因為這個魘的魘主是生人,所以我們才能看到程凝序之死的真相,這是一條再也清晰不過的線索了,魘裡發生的事情,大多數時候都毫無章法,不會像程凝序這條線一樣有邏輯。”

“那麼問題來了。”魏平生說,“在這個所謂的魘主記憶裡,白餘,你是什麼?”

葉白餘沉默下來,看似臉色如常,實際上心裡已經把他罵了一遍。

他分明就是故意提出這個問題來叫她難堪。

在程凝序這條線裡,甚至包括剛剛回到長街,在那個鋪子門口,葉白餘都還存在於程凝序過往的生命歷程中。

從她第一次開口說幫她做招魂幡開始,到第二個時間節點中,程凝序稱呼她為師父,再到程凝序死前城樓上掛著她送她的燈籠,直至剛才,她對著那扇門說那根般若紅繩是欠她的生辰禮。

每個節點聯絡起來,都說明葉白餘不是一個突然介入的人,而是幾百年前,在程凝序鮮活地活在這個世上的時候,他們之間就已經有過交集。

魏平生不是覺得奇怪,更不是想不明白,而是他在透過這種明知故問的方法,光明正大的要葉白餘跟他解釋。

有些東西,葉白餘是真忘了。

就連程玖鳶,也是在某個瞬間,她的身影忽然和戰場上的程凝序相互交疊,她才恍惚想起一些畫面,至於程凝序,她真的記不得了。

她不僅僅是個局外人,這件事在程凝序叫出師父兩個字的時候她就意識到了。

“我能是什麼,我是人。”葉白餘說,“有手有腳的人。”

魏平生失笑,“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

魏平生嘆氣,無奈道,“幾百年前,你就認識程凝序了。”

葉白餘撇撇嘴:“可能是吧,我忘記了。”

“忘記?”

葉白餘聲音一悶,透著幾分不耐煩:“嗯,忘了。”

是真的忘了。

這世上那麼多人,大都知道自已來自何處,就算庸庸碌碌之輩是世間常態,但也大都知道歸處——無非一死罷了。

可她葉白餘,不清不楚活了兩千年,不知來處。

每百年沉睡數十載,次次歷經脫胎換骨之痛,卻偏偏死不了,不知歸處。

所以想過很多辦法想恢復記憶,至少知道曾經的自已是誰,為什麼她叫葉白餘,而不是什麼張白餘趙白菜,為什麼偏偏是葉白餘。

為了這個,她冒過很多險,有一些後遺症,忘了一些事情,很難理解嗎?

魏平生沒再問,只說了一句:“要出長街了。”

蘇因一手抱著花一手攙著爺爺,一路上心事重重,聽到這話探身往前看了一眼,卻見這長街依舊走不到盡頭一樣,魏先生又怎麼知道他們要出去了?

這個疑惑還沒有從心頭落下的時候,蘇因和蘇海威就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他們的腳步也不由自主地緩慢了下來,因為幾乎沒有任何預兆的,煞氣像裹挾著疾風而來,原本還能朦朧視物,如今眼前被黑暗所取代,呼吸間彷彿都能感覺到縈繞在面前的煞氣。

這些灰黑色的東西似乎帶著某種蠱惑人心的能力,它們緊緊包裹著他們,叫他們寸步難行,心裡頭無端升起一股又一股複雜的情緒來。

憤怒,仇恨,貪婪,嫉妒,依舊難以剋制的毀滅欲,好像有個聲音不斷地在他們耳邊說話。

“去吧,去死吧!”

“去吧,去殺了他吧!”

“去吧,跟著你的心來!”

於是,蘇因手上那盆花,毫不留情地砸在了蘇海威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