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停下腳步,他緊握手中長刀:“阿序,要進這個門,勢必要失去些什麼,你做好準備了麼?”
程凝序眸光凜凜,她緊抿著雙唇,片刻後卻問葉白餘:“那裡頭還停著我阿祖的靈柩,若我今日大開殺戒,是不是會髒了我阿祖和我娘輪迴的路?”
“沒關係。”葉白餘說嗎,“我就是那掃路的人,你弄髒了,我給你弄乾淨。”
那八歲孩子目光誠摯:“可真?”
“比真金白銀還真。”
葉白餘哄孩子的語氣,“殺吧,痛痛快快的殺,誰擋著你,你就殺誰。”
“娘教我善良。”程凝序臉上露出茫然,“她要我顧全大局,要我乾乾淨淨。”
“傻孩子。”葉白餘俯身,“當你身在狼窟裡,無人護你的時候,善良和清白都是扎向你的刀,你得先立於高堂,站穩你的腳跟,護住給你遮風擋雨的家,才有資格談良善和清白。”
這番話著實大逆不道,要是老槐在這兒非得跳腳,哭天喊地地埋怨她嘴裡沒一句好話,平白蠱惑和教壞了孩子。
葉白餘卻不在意。
這是夢,既然是做夢,那就去走一條新的路吧。
程凝序彷彿作出了決定,她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雙眸堅定而又明亮。
匕首出鞘,寒光乍現。
她緩緩開口:“那這條道,我自已來開。”
十一半跪下來:“阿序,我護你。”
程凝序朝他一笑,臉上露出幾分孩子氣的天真:“十一,往後就咱們了,我只有你了。”
“我永遠守在你身邊,永生永世都不背叛你。”
那張冷硬的臉上露出幾分笑意,“阿序,我永遠是你的刀。”
葉白餘退到了後面,眼看著那一大一小身形堅定地走到府門前,程凝序手上的匕首戳進了第一個出來咒罵她的人。
她聽到程凝序叫那人:“二叔。”
小姑娘聲音清脆,卻不屈不撓:“我來拿我的家主之位。”
那輝煌肅立的府門前被鮮血染紅的時候,魏平生走到葉白餘跟前,將她眼裡的悲憫和無奈盡收眼底。
“你剛才說的那些話,像戲文裡蠱惑君王亂殺無辜的奸臣。”他微微側身,擋住了那邊噴濺過來的血,“為什麼?”
葉白餘收回目光,寬大的袖袍裡伸出手來,她指尖正摩挲著蘇海威那枚扳指。
那枚放進古門凹槽裡,充當鑰匙的扳指,和此刻前方浴血奮戰的那個小姑娘胸前的墜子一模一樣的扳指。
“魏平生,你抬抬頭。”她說。
魏平生抬頭,天清氣朗,他笑:“啊,是個好天氣。”
“你或許看不到這天清氣明外的悲憤和怨恨,但我能。”她目光灼灼盯著魏平生,“不光能,還能感受到。”
存在於這個夢魘中的某個生靈,對方身上困縛和纏繞著的悲傷,遺憾,歉疚,以及累日承受的靈魂之苦,她都感受得到。
魏平生眸光微斂:“那你……”
“離苦封心,般若護體,實相對抗,他們流轉在我的身體裡對抗著,而所有的一切——”
她舉起扳指,“都是透過這枚扳指為媒介傳遞到我身上的。”
魏平生沉默無言。
“有件事很奇怪。”
葉白餘笑了聲,“我對這扳指沒有什麼記憶,但從見到它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這是我的東西,可是我的東西,為什麼會出現在蘇家?我的東西,為什麼會成為開啟蘇家詛咒的鑰匙?”
“是挺奇怪的。”魏平生表示肯定,“不過沒關係,咱們先奇怪著,給我看看你的傷。”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傷了?”
葉白餘微微側身,看到十一持刀站在蘇家府門前,遍地屍體匍匐,他一身血衣跪下來,聲音清朗有力:“恭迎家主!”
有人還是不服:“一介女流,哪來的資格成為我蘇氏家主!”
“憑我身上有號令蘇家密藏的扳指,憑我手上這把刀……”
程凝序緩步上前,一身雪白的喪衣已經被血染紅,她的匕首乾淨利落地劃過那人的脖頸。
血珠噴濺而出,那人雙目瞪圓,以死不瞑目之相盯著程凝序。
她盯著那雙眼睛,見那雙眼睛從怒然到無神,最後空洞得只有她木然的臉。
“憑我……”她攥著匕首的手微微顫抖,“叫程凝序。”
那人倒在地上再無聲息。
“兩隻。”魏平生的聲音突然傳進葉白餘耳朵裡。
葉白餘:“啊?”
“兩隻都看到了。”魏平生指指自已的眼睛,拽過她的手,“以前在魘裡受了傷,都是誰在照顧你?”
“老槐。”葉白餘沒抽回手,“我這個人有點講究,但遇到你之後,運氣每次都很差,這讓我很不爽,你以後沒事的話能死遠點嗎?”
“是嗎?”
魏平生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來的藥膏塗抹於她的掌心和指尖,冰涼涼的感覺從指尖傳到心頭的時候,他又說,“那這樣,等咱們出去了,我跟你講講你過去的輝煌事蹟。”
葉白餘眼睛一亮:“真的?”
“我從不騙人。”魏平生說。
葉白餘剛想罵他嘴裡沒有半句實話,餘光就瞥見十一從蘇家府門朝他們走了過來。
他走到葉白餘跟前,先朝她行禮,而後才說:“家主請幾位入府。”
葉白餘往前走的時候他又低聲說了一句:“十一不知閣下來歷,若你們傷她半分,我必以命相搏還她公道。”
葉白餘腳步一頓,一聲嗤笑,並沒有回應他。
行至府門前,葉白餘在滿地血跡前停下,朝程凝序招手:“進自已家的門,自然要乾乾淨淨地進,我沒騙你,我真是掃路的人。”
程凝序茫然又疲憊地看著她。
葉白餘隻是一笑,下一刻她素手一揮,寬大的衣袖隨風起舞,像剛剛從天而降的仙子。
一首古老的歌謠從她嘴裡緩緩流淌而出,四方塵土隨風而起,程凝序被風吹得眯了眼睛,卻覺得眼前這個穿著素衣的女人宛如神祇。
她身上彷彿籠罩著一層金色的佛光,如流沙蟬羽般美麗,而她立於中央,吸納了塵世的痛苦,不甘,仇恨和茫然。
那歌謠像是將她和這個世界隔開了,她彷彿透過那層光看到了阿祖和娘。
一聲遙遠的嘆息傳至耳邊,她猛地清醒過來。
眼前人依舊是眼前人,彷彿剛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片刻的臆想,可當她回頭,卻見血流成河,伏屍百具的府門口乾乾淨淨。
她和十一的身上沒有沾染所謂親人的鮮血,空氣中沒有令她作嘔的血腥味,只隱隱飄蕩著一股若有似無的清冽松香味。
真好聞啊,她想。
“走吧。”葉白餘再次牽起她,“我送你回家。”
程凝序心頭升起巨大的悲傷和委屈,好似這個聲音能承接她所有的恐懼和無措,她緊緊攥住身旁這隻手,彷彿她是能拯救她於水火中的神明。
踏進府門的那一刻,魏平生腳步一頓,轉身朝著他們來的長街方向看了一眼。
而那長街之中,那家紙紮鋪緊閉的鋪門終於吱呀一聲被開啟。
一個十八歲左右的少女從裡頭走出來,站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中央望向蘇家府門的方向。
“糾糾纏纏,何時能休。”
她滿目悲憫,嘆息重重,帶著剋制,又帶著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