嗩吶聲越來越近,葉白餘起身下床,趴在窗框上往聲音源頭看,見一行喪儀隊伍遠遠而來。

其實也算不上什麼喪儀,穿著喪服的人加起來也就八個,葉白餘的目光落在人群中那一大一小上。

那個小的,是她在祠堂裡見過的那個穿著喪服,叫程凝序的小姑娘。

她走在最前,舉著一杆招魂幡,小小的身體扛著高高的幡,胳膊都在打顫,但滿臉倔強,一聲不吭。

葉白餘從招魂幡上掃過,這棺材裡竟然不是祠堂裡那個老人,而是個女人。

也是,那男人是蘇家家主,喪禮絕不可能這麼潦草。

那個大的,是祠堂裡風塵僕僕趕來,跪到她跟前,對她說從今以後是她最鋒利的刀的十一。

他微微低頭,對程凝序說:“阿序,我來扛。”

“我來。”那孩子語氣平穩卻不容拒絕。

他們身後,是個撒紙錢的中年女人,女人身後是個吹嗩吶的中年男人,腮幫子鼓起,嗩吶聲響徹天際。

再往後是四個男人抬著一副黑色的棺木,棺木上那朵白花異常醒目,此外再無他人。

蘇因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魏先生,你醒啦。”

葉白餘回頭看了一眼,魏平生已經起身,跟她目光相對的時候只笑了笑,“咱們剛才可真是兇險,我差點就死在這兒了,嗯?現在是在哪兒?天怎麼亮了?”

葉白餘沒應他,轉頭又看向遠處,眼裡寒光乍現,手心是被離苦針生生扎出的傷口。

轉眼間程凝序他們越來越近了。

魏平生站在了葉白餘身邊,身子微微往外探了探。

“你看那孩子胸前的墜子。”他忽然說。

葉白餘的目光定在那孩子胸前。

蘇因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她發出一聲剋制的驚呼,滿目震驚:“那墜子……那是爺爺的扳指!”

葉白餘收回目光,看向魏平生:“魘裡有人。”

魏平生裝傻:“怎麼了這是,咱們三個不是人?”

葉白餘盯了他一眼又移開目光:“活人造夢,聽過嗎?”

蘇因好奇:“葉小姐,什麼是……活人造夢?”

“出賣自已的靈魂,放棄原本的生命,以不死不滅的形態,永生於夢境之中。”

蘇因臉色呆滯:“你是說,之前十五年裡,我進來的每個夢境裡,其實都有一個活人?這也太可怕了,如果有人想透過這種辦法殺人,那是不是……”

葉白餘盯著那孩子緩緩開口:“通常這樣的人,應該是壽終正寢或王侯將相的命格,你以為這樣的交易誰都有資格做嗎?要犧牲塵世的一切,絕了輪迴之路,日夜受靈魂之苦,才能得到這麼一個機會。”

蘇因凌亂了,她沒聽明白。

魏平生卻看了葉白餘一眼。

葉白餘側了側腦袋,餘光不想看到他的臉。

當然,生人想長存夢境,還需要一個來做交易的人。

那八個人組成的喪儀隊距離他們更近了,孩子滿目空洞,身旁的男人冷硬而又攝人,手上那把長刀在太陽下發出寒光,他們一路而來,長街上的人自動分開站在兩旁,幾乎沒有人大聲說話。

又一把紙錢被拋撒出來,明明沒什麼風,但好幾張紙錢卻飄到了葉白餘跟前,其中有一張正好落在她的手心。

離苦針扎過的掌心是密密麻麻的傷口,滲出的血跡沾染在紙錢上,她手指剛動,那紙錢無風自動,又飄了出去。

魏平生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活人造夢,生魂入境,世間應該少有人能做到吧?”

葉白餘抿了抿嘴,蜷手沒讓他看到自已的手心,心裡劃過一抹虛。

是了,為活人造夢,送生魂入境,這樣的事情,世間也就她葉白餘能做到了。

怪不得第一眼看到蘇海威那扳指的時候她就覺得熟悉。

那扳指,這個魘,似乎都跟她脫不了什麼關係。

兩千餘年,跟她做這種交易的人大有人在,葉白餘真想不起來這個夢境是什麼時候,什麼人同她做的交易,她搜腸刮肚地在腦子裡翻都沒翻出來。

有點棘手,她心想。

那不正規且寒酸的喪儀隊已經走到她眼前,隔著一扇窗框,那孩子忽然腳步一頓,目光直直朝著她看了過來。

葉白餘看到那雙眼睛裡的悲傷和隱忍,但更多的,是她身體裡的憤恨和煞氣,烈陽烤得她臉蛋紅撲撲的,額角和耳後都有細密的汗珠,她就那麼靜靜地看著葉白餘。

雖生,猶死。

葉白餘心頭忽然一緊,一股熟悉的感覺從心頭升起,她難得鼻尖發酸。

“小姑娘。”她忽然開口,“你這招魂幡,是哪家鋪子給你扎的?”

小姑娘空洞的眼神微微有了亮光,她似乎想跟葉白餘說話。

一旁的十一卻微微側身擋住她的肩膀,搖頭示意她不要開口。

程凝序看了他一眼,只思索了很短的時間,她指了指長街盡頭:“那裡。”

葉白餘往外探了探,看到盡頭處幾盞搖曳的紅色燈籠。

紙紮鋪,紅燈籠。

她又看向程凝序:“這招魂幡扎的不好,亡者會迷路的,她會被困在這裡的。”

小姑娘臉紅撲撲的,舉著旗子的胳膊又顫了顫,她想張口,但又在隱忍擔憂著什麼。

葉白餘心底生一抹憐惜:“我做的招魂幡,這世上無人能及,你信麼?”

程凝序緊抿著唇,因為隱忍眼角發紅。

魏平生忽然開口,聲音也柔和了許多:“沒人幫你算過麼,今日不宜下葬,三天後才是個好日子。”

這一次,別說程凝序這個小孩子,就連守在她身邊叫十一的那個男人都變了臉色。

聚集在長街兩旁的人竊竊私語,聲音越來越大,直到那孩子清脆的聲音響起後才戛然而止。

她說:“只要你幫我,我可以拿任何東西跟你換。”

葉白餘問:“你不怕我是騙子麼?”

那小小的孩子眼裡透出不符合年齡的狠厲來,她說:“那我一定會殺了你,天涯海角,上天入地,我都會殺了你。”

葉白餘忽然笑了,她起身走出門,走到程凝序跟前,抬手的一剎那,眼前寒影一閃,十一的刀已經落在了她肩頭,距離脖頸只有半寸距離。

魏平生也走了出來,他走到葉白餘身邊:“亡者的魂靈在天上看著你,殺人見血,會髒了亡者輪迴的路。”

十一眸光一暗,但那把刀紋絲不動:“誰若傷她,我必殺誰。”

程凝序這才開口:“十一,不可無禮。”

那把刀這才從葉白餘肩頭離開。

葉白餘毫不在意,她摸了摸程凝序的頭:“可是小傢伙,要我幫你,是需要代價的。”

***

直過了許久,葉白餘看著那孩子清秀的臉上掉下幾顆汗珠,她就那麼望著葉白餘的眼睛,像是在探究什麼,又彷彿在做什麼決定。

“你想要什麼?”

“你能拿出什麼?”

葉白餘反問她,從她手裡拿過那杆招魂幡:“弄得亂七八糟的東西,你還辛辛苦苦舉著它做什麼?”

話音落下,那招魂幡被她丟在地上。

程凝序手掌通紅,小姑娘斂眉思考著。

“珠寶,首飾,錢財,名利,我能給的,我都給你。”她抬頭說。

“若是拿你的生命做交易呢?”葉白餘笑眯眯地問。

小姑娘變了臉色。

一旁的十一臉色凜然,雙手緊握青筋暴起,很奇怪,明明長街兩旁都是人,但這一刻竟然能用靜謐來形容。

一片靜謐中,天際飛揚著一片沾了血的紙錢,那紙錢悠悠揚揚的落在他們身後的那副棺材上。

“我來換。”

那個叫十一的男人往前一站,將程凝序舌尖的我願意三個字擋了回去,他目光凌冽地盯著葉白餘,“我願不入輪迴,但求你幫她一回。”

那小姑娘震驚之下抬頭看他,只見他朝她一笑。

她再也忍不下去,眼眶一紅,淚水噙滿眼眶。

那冷冰冰的男人臉上終於有了柔和,他放低聲音:“阿序,我只是一把刀,一把刀而已,死生何懼?”

烈日照的人睜不開眼睛,葉白餘忽然一笑,抬手擋住程凝序眼前的太陽,袖口擦拭她臉上的汗珠:“我要什麼,等我幹好了事情我們再聊,再者,只幫一回,你也有點虧,不過現在,咱們得先回家。”

小姑娘唇角微動:“我沒有家。”

葉白餘彎了彎腰:“傻孩子,世上的人都有來處,遮風避雨之處就是你的家。”

“那不是我的家。”小姑娘倔強地說。

葉白餘搖搖頭,目光落在她胸前的墜子上,“是你的,就不能白白叫別人奪走,你能做主的,就是你的家。”

程凝序眼裡露出茫然。

“走。”

她不由分說牽起她的手,“咱們先把你的家搶回來,還有你身後的亡者……”

葉白餘頓了頓:“是你什麼人?”

小姑娘微微哽咽:“我娘。”

怪不得,葉白餘想起祠堂初見時她身上的喪服,這女人去的應該要比那位蘇家家主早一點。

“咱們有緣分,我想幫幫你。”

葉白餘捏了捏她的手,“這是你娘,怎麼能如此寒酸就下葬?你呀,你要這後頭綴滿長長的人,要這長街兩旁跪滿人,叫他們哭天喊地,叫他們為你開路,他們願意與不願意,都要朝她磕頭哭泣,你得先立起來,才無人敢欺你辱你。”

十一垂眸看他,握著長刀的手微微顫抖。

“好。”那孩子聲音清脆,“我帶你去我家。”

葉白餘一笑:“好。”

她朝蘇因一看,屋子裡蘇海威已經醒了過來,兩人正怔怔地看著那個叫程凝序的小姑娘。

“你們也去。”葉白餘說完又詢問程凝序:“行麼?”

程凝序點頭:“無所謂。”

分明是個八歲大的孩子,卻妄想做個大人,葉白餘心下嘆息一聲。

十一卻開口了,他擋住葉白餘:“出殯不走回頭路。”

魏平生正對著他,“亡者得正大光明地出那個門。”

“十一,聽他們的。”程凝序做了最後的決定。

十一往後一退,低頭說了聲:“是。”

一行人往回折返,葉白餘牽著程凝序走在最前,十一護在程凝序身側,魏平生走在了棺材旁,蘇因和蘇海威緊跟在他身邊。

他們走出幾步的時候,那一杆被葉白餘丟在地上的招魂幡不知道怎麼的,突然間無火自焚,轉眼就成了一捧灰燼。

棺材上那張沾染著葉白餘掌心血跡的紙錢沒入白花,一陣清風吹來,吹動了棺材上那朵白花,白花一角,一朵白色彼岸花正迎風輕搖。

走出了很長一段路,蘇因忍不住回頭看,日光惶惶,長街內空無一人,只有沿街的樹木茂盛,柳條垂絲,隨風飄蕩,安靜得像誤入了一幅畫卷。

“唉——”

“魏先生。”她忽然開口,壓著聲音問魏平生:“你聽到了嗎?”

“什麼?”魏平生問。

“嘆息。”蘇因聲音顫顫,“剛剛,好像有人在我耳邊嘆了一口氣。”

魏平生笑了笑:“你大概幻聽了。”

“可是……”

魏平生說,“你太緊張了,放鬆點。”

蘇因張張嘴又閉上了,她真的聽到了,那嘆息聲離她那樣近,她分明聽得明明白白。

更重要的是,她感覺那嘆息裡帶著無盡的遺憾和無奈,導致她現在心頭髮慌,難過,卻又帶著惶恐的不安。

“爺爺,你聽到了麼?”她又問蘇海威。

蘇海威也搖頭。

他的目光落在最前方的葉白餘和那個孩子身上。

“魏先生,咱們現在,是去哪兒?”他問魏平生。

魏平生掃了他一眼:“蘇家,很多年前的蘇家。”

蘇海威腳步頓了一瞬,眼中複雜萬千:“你知道那孩子是蘇家什麼人嗎?”

“聽說,是蘇家的新家主。”

蘇因好奇:“家譜上從未有過女性家主。”

“那應該是我記錯了吧。”魏平生說。

蘇海威又問,語氣裡帶著些許急切:“那她……她叫什麼名字?”

“程凝序。”

回他的是葉白餘,她從前頭走過來,剛好聽到蘇海威這個問題,“蘇先生,她叫程凝序,承的是她太婆的姓。”

蘇海威心頭一顫:“那她太婆……

“程玖鳶。”

葉白餘說,“長治久安,鳶飛魚躍的程玖鳶,蘇家的輝煌自她而始。”

蘇海威臉色驚變,他不可置信一樣看著葉白餘,腳下步子一亂,右腳尖踢到左腳後跟,整個人往前踉蹌,魏平生及時將人拽住。

他們都看出來了,這個年近八十歲的老人自從進了那扇門,就在一步步崩潰著,彷彿多年堅守的什麼東西正在緩慢地潰敗。

“不應該……不應該啊……”

他抓著魏平生的手腕,無端中想要有人附和認同,他顫抖著說:“明明……明明……”

“明明什麼?”葉白餘的聲音裡帶上了幾分嘲弄。

蘇海威吶吶地看向她:“程玖鳶……她明明,是蘇家的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