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要當皇帝,你爹是皇帝,你爺爺是皇帝,你生在一個祖祖輩輩都是皇帝的家裡,你有什麼理由不當皇帝。”
這是鍾貴妃去世前講給周庭徹的話,眾所周知她在宮裡是靠美貌的,能講出這種要廢不廢的話估計已經耗盡了她的畢生才學。
那會兒周庭徹好像是八歲,那天在下雪,當時還是太傅的寇隱拉著周庭徹的手從尚書房一路跌跌撞撞走到千秋宮,周庭徹的父王站在門外,因為鍾貴妃不要見他,雖然她一直期待能再見見這位令她錯愛一生的男子,但臨死時她對此釋然了,愛應該是沒有了,只剩下怨恨。
母妃講的每一句話周庭徹到現在都記著,但她的樣子周庭徹卻實在想不起來了,那天他不敢看她,但即使看了也沒什麼用,她的臉上一直蓋著青白色的面紗,想是怕被人看到自已瀕死的恐怖面容。
周庭徹哭不出來,旁邊的太傅都哭得比他傷心。
“殿下,你站在風地裡幹嘛?你這紙糊的身子,可要小心!”青裳朝著周庭徹氣呼呼地大喊,周庭徹回過神來,只見青裳把腋下的兩個包袱兇狠地丟到車上,拿著衣服朝周庭徹跑來。
他們已經到了薰城別館,和預想的一樣,先於定遠軍一行。
“你怎麼一點不顧惜自已呦,”青裳邊說邊用衣服裹起周庭徹。
“啊!”周庭徹驚叫了一聲,周庭徹手背上的皮被青裳不小心蹭起來一塊,他只是納罕自已怎麼不覺得疼,“怎麼辦,殿下,都是我不好,怎麼辦?”
青裳兩隻狗狗一樣的眼睛轉眼就充滿了淚水。
周庭徹無奈又寵溺地看著她。
長這麼大,他第一次出金雍城。
乳孃香英曾經說,“阿徹,天圓地方,你住在天地的中心,離這兒遠一點兒,你的尊貴便要少一分,如果你夠聰明的話,就該一輩子待在這裡,如此便能葆有一生的尊榮。”
周庭徹還記得前幾日出城門時的情形。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望無際的青草地,正是暮春時節的晌午,華國的氣候偏暖,野外已是生意盎然。放紙鳶的人三五成群,他們看到突然出現的儀仗隊,躲避不及匆忙跪下,儀仗隊駕馬緩緩經過,周庭徹看見被灰色衣衫包裹的百姓們的身體,在棗紅的馬蹄旁瑟瑟發抖。
他很難相信自已的乳母香英就來自這一卑微的階層,她是那麼堅定而倔強,周庭徹幾乎想象不到誰能讓她低下那顆高傲的頭顱。她曾經是個貴人的侍妾,為主母不容,做了道姑,後來遇到了少女時期的周庭徹的母親,奇蹟般地結下了又像主僕又像姐妹的情誼。
香英死後,青裳才被送來了,在此之前周庭徹都不知道她有個自已的女兒,在他眼中,她是全心全意為自已奉獻的母親,更是某種意義上他真正的母親。因為這種想法根深蒂固,以至於他見到青裳時有種被欺騙和背叛的感覺。
“吃點心嗎?青裳姐姐,我帶了有梅花酥、乳酪和三藏餅,”說話的是淑真,她坐在青裳的馬上,一口一口往嘴裡塞吃的,因為青裳一直陪著周庭徹的馬車,所以周庭徹已經看這個叫淑真的丫頭吃了一路了。
“阿真,你吃就吃,別在我背上擦嘴啊,”青裳無用地提醒道。
淑真像是青裳的妹妹,她神志不清,其實就是個傻姑娘,她有時候講自已在道觀里長大,也不知道真假。
淑真是青裳陪著周庭徹在冷宮時“拾”到的,她被太監宮女兒們欺負得只剩下一口氣,小貓仔一樣窩在牆角。雖然青裳和周庭徹的處境當時也好不了多少,但是青裳救了淑真,自此淑真成了青裳的行李,走哪兒都得帶到哪兒。
“有什麼怎麼辦,我不是紙糊的嗎?找個紙火店補一補唄,”周庭徹笑道。
青裳也苦澀地笑了,她輕輕捧著他的手,“殿下,我們既已經到了鶴國,那個下蠱的人就會很快出現,無論怎樣,我們要先拿到解藥。”
周庭徹點點頭,但內心對自已的性命已經不抱希望。
“要我做鶴國人的傀儡嗎?”周庭徹想,“到時父皇會怎麼想我?華國人又會怎麼想我這個太子?”
他問青裳,“你還記得自已的爹嗎?”
青裳遲疑了一下,她將周庭徹的落寞看到眼裡,周庭徹也意識到青裳同情的眼神,心裡感到有些不適。
“我的爹也叫青裳,他養大的我,”青裳說,“聽起來不像是什麼正經男子的名字吧,嗯,他是從象姑館出來的,因為特別擅長模仿別人的聲音,在一些貴人府裡做過門客,但這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技能,為了混口飯吃,他後來又稱,誰與他春風一度就能重返青春,在那貴人府裡幫著接待男男女女,有一次就碰到了我娘。”
周庭徹紅了臉頰,青裳說,“這世界多的是匪夷所思的爹,你的也不一定是最差的”。說完,默默退下了。
臨行前華國來了場春雪,他的父皇周元不欲來送行,但周庭徹想到這一去便是永別,就冒雪等了很久,最後周元還是來了。
周元說,“阿徹,父皇看到雪就想起了先皇后和先太子,本來是不想來的,可你畢竟是為國出使,朕寧可自已難受,也不想叫你寒心。你當了太子多年,尚無尺寸之功,這正是你建功的機會,不要瞻前顧後,捨不得冒險出力。你母妃作惡多端,我這個父皇做到這個地步已經是仁至義盡,你定要好自為之。”
周庭徹回了句“是”,心想,“我此去客死異鄉,你就不用這麼難受了。”
臥病在床的丞相,也給他捎來一張信箋,上面只寫著,“量力而行、平安為要。”
周庭徹看著鶴國陌生的天空,回想著在華宮裡的歲月,真的沒有一天是開心暢意的,“相叔是多好的人啊,為我多年籌謀,勝過親父何止千倍,我要真的是他的兒子該有多好。要不是他把身家性命押在我這裡,我真的不想當這個太子,何況也就兩三個月了,不如干脆賴在宮裡,父皇今年大壽前估計還能趕上給我送終,這應該是他最滿意的壽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