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蒼生,今之蒼生,無異也。世間永恆的,是變化,永恆的變化則是不變。古鎮寒江,撐著孤舟的漁民高唱:
“風波去遠鏡成霜,寒影蕭條舟剪江。
黯黮雲濁飛碎羽,青山負雪自滄桑。”
遙遠的岸上,蕩起他的歌聲,好似天人同唱,空蕩悠揚又悽神寒骨。
江上有橋,橋外有燈火,燈火下有融化的冰,冰流淌著混在酒中,酒中倒映著粗獷的一張臉。
“夥計,再拿些酒來!這地方可越來越不養人了!”漢子吵嚷著。
“嘿,倒也是,幾年前可沒這麼冷。”拎著酒壺要走出酒肆的老頭附和。
啪嗒,有些醉濃的光頭踢倒自己的斧子,迷迷糊糊轉醒,懶洋洋道:“掌櫃,怎麼冷下來了?添些柴火,不夠的話跟我買啊!”
說罷,光頭拍拍砍來的柴堆,笑容滿面。
掌櫃卻沒理他,對最開始要酒的漢子道:“說來也奇怪,自從朱家沒有哭聲後,一年是比一年冷了。”
幾人紛紛同意,那漢子撓頭:“朱家?”
說著話,掌櫃的孫子端上一壺熱酒,帶著一碟小菜。
漢子先饞溜溜地嘬上一口,抬起一隻眼,好似怕錯過什麼。
掌櫃笑他一句,便說起了朱家的故事。漢子聽著,不由得搓了搓手臂:“倒真有些嚇人!掌櫃莫不是誆我?”
光頭道:“這不是我老孃編排的故事麼?”
“小崽子們,這可是真真發生過的。”掌櫃一笑。
幾人又聊了幾句,這才帶著熱酒,各自回家。風亂,酒肆內的掌櫃迷糊勁上來,打著盹。火爐旁,小夥計看著話本,倒不覺眠。
嘭!
巨大的嗡鳴驚醒掌櫃,他一捋麵皮和鬍鬚,未看清人就先道:“貴客要什麼?”
朱毅的鬍鬚上滿是霜雪,他雙眼無神,拎著兩條活蹦亂跳的肥魚,重重墩在腳下:“酒。”
掌櫃認識朱毅,這也不是朱毅第一次來,他點點頭:“好久不來,發生什麼了?”
“有人死了。”朱毅乾啞的嗓音讓人以為是枯葉捏碎後形成。
掌櫃裝滿一壺酒,走出來遞給朱毅:“岳家的老太太,你知道?”
“我去送了她,冰雪會迷住遊魂。”朱毅平靜道,他的心已經很久不曾波動。
掌櫃微驚:“你這也算是能耐了,尋常人可沒有你這種本領。”
“我的眼睛已經死得差不多了。”朱毅留下這一句話,便頂著風雪離開。
掌櫃提起兩條魚,看著朱毅的背影,不由得喊了一句:“朱毅,並非你的過錯!”
朱毅頓了頓,聲音糅進雪裡:“我只是蒼生一粟,也許真的談不上對錯。”
……
江邊小屋,朱毅握著酒壺,四面八方的風讓燈火不斷搖曳,他閉著眼睛,似乎入定。許久,朱毅想說什麼,沒有開口。
咚咚,有人敲門,朱毅眼皮未動:“進來。”
噗地一聲,一個人攙扶著另一個人進到木屋,他們傷勢很重,對朱毅道:“老人家,能把燈熄滅了麼?”
朱毅沒有動作,另一人擅自吹滅了,四周頓時暗了下來。
一個時辰後,強大的靈念掃過天空,整個古鎮都在這道靈唸的關注之下。木屋中的兩名修士緊閉竅門,不洩露任何氣息。
咚咚,又有人敲門,朱毅道:“已經擠不下了。”
門外之人頓了頓,那兩人驚駭,有些想控制住朱毅,不讓其言語。可讓他們想不到的是,門外的修士竟有些畏懼,道:“晚輩打擾了。”
朱毅面如死灰,根本沒有多餘的氣力回應,正如他自己所說,他已經死了一半了,不僅僅是眼睛。
屋內二人驚悚莫名,他們對著朱毅執禮:“得罪前輩,萬死不足惜!”
“天明,你們就走吧。”朱毅沒有過多理會,喝下一口濁酒,睜開眼,其內的漠然與滄桑讓屋內這兩名修士一顫。
不知多少個時辰,風雪越來越厚重,乃至於整個世界沒有光、沒有靜,有的只是風雪的怒吼,和朱毅的飲酒聲。
嘭嘭嘭!
砸門的聲音傳來,門外的聲音尖銳:“哪位道友在這裡駐鎮?”
朱毅漠然:“這裡沒有你口中所謂的道友,有的只是一個將死之人。”
門外的修士有了猜測:“莫不是此老壽元將盡,在此等死?這木屋靈機厚重,不可輕易撼動……”
旁邊,有個中年人道:“師父,再拖下去,恐怕救援就來了!”
老修士下了決心,他惡狠狠道:“道友,你若交出那二人,擇日老夫登門拜訪,贈你延壽之物。可你若不放,老夫便要做些極端之事了。”
朱毅想說什麼,卻還是止住了。見屋內沒有回應,門外兩人沒有了聲音,再一刻後,幾顆人頭可以透過門縫看見。朱毅深深吸氣:“他們都是無辜之人。”
雪更冷了,哪怕是老修士都感到刺骨之寒。
“老夫已經問過,你久住在此,是對此地有留念麼?你若不交出來,老夫一個一個殺過去,殺光古鎮之人!”老修士不能迅速破開木屋,想出瞭如此一個陰損招數。
朱毅默然,很快,又是幾顆頭顱,流出的血在剎那就被凍結。
霜雪壓塌了朱家老宅,廢墟之中,一幅畫虛幻著,升上了天空。當掌櫃和安馗的頭顱被放到門前時,朱毅長長一嘆,霜雪淹沒了古鎮,冰封了門外的修士,也殺死了他自己。
七十年的壽命,一甲子的參悟,霜雪徹底落了乾淨,朱毅的,心也冷到極致。一聲嘆,一生嘆,蒼生一嘆。
獵血冰冷的眸子終於有波動,他喃喃:“這是你自己的蒼生嘆麼?真可謂極盡孤寒。”
歲月在龍燁的嘆息中冰封,他在這幻境中的身軀,也分崩離析。外界,青憐之眼中的龍燁身體微微顫抖,緊接著,眼皮急速跳動,最終猛然睜開。
“呵!”龍燁一聲悶哼,嘴角溢位鮮血,胸口、手足,乃至眉毛結霜。
“這就是蒼生,蒼生之嘆!”龍燁仰頭長嘆,彷彿要將鬱結在胸中的悲涼嘆盡。
青憐之笑道:“真是一個孤寒的長夢啊,呂公。”
“一切都是假的?不,”龍燁握住僵硬的拳頭,“真假之間,我與朱毅,只是同一個人對不同機緣走出的兩條路。”
“不錯,呂公真的很有悟性。”青憐之讚道。
龍燁又沉心靜氣了片刻,深深記住了那一嘆的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