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宮之中,夜半有風徂徠,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外,石橫剛想阻攔,看見來人後,便放進了屋。
“既然醒了,不如想想是誰要害你吧。”
澤國太子葉檀徐徐睜開眼睛,雖然大病初癒,面色蒼白,眼神卻如銳利的劍鋒。出鞘就要傷人。
他顴高鼻挺,一雙邪魅中透著銳意的鷹眼略帶疲倦。略微有點暗淡的嘴唇微微上翹。
葉檀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似在嘲諷他又似在自嘲“每次你總能在關鍵時刻出現,今天我都快死了,你卻在一旁看戲?你真是沒良心的!”
那男子報以微笑走到床前“如果不是你遇刺,快馬加鞭往雲城而來,照我的安排,你和我應該是今日正午在鳳冠山下見面。”
葉檀只得無奈笑笑,“你這老奸巨猾也有失算的時候?要不是你失算,我怎麼會命懸一線,那塊守城的木頭是你的人吧!!死心眼!!!差點害死老子!!”說著傷口因為太激動,扯的疼了,疼的葉檀呲牙咧嘴。
來人搖搖頭,“今天這事確實怪我不好了,本想著在鳳冠山親自迎接你進城,不成想有些小事耽擱了……”
“你?!你這個不靠譜的!還要一個弱女子來救我,差點把老子嚇死了,還以為真要死在你那守城小將手裡了!”葉檀破口大罵,氣的直翻白眼。他也是聽石橫後來說的,不過,如今他不說的過分點,以後怎麼跟鳳南天談條件?
因為傷的嚴重,此時只有眼睛和嘴可以動了,不然他一定下地撕碎了這個不靠譜的黑心鬼!他是為了誰才千里迢迢跑到雲城的?沒良心!
“想撕碎了我?等你好了再說吧”男人從陰影中走到床前,正是鳳南天。只是此時卻換了一身黑衣,夜晚燈光忽明忽暗看不清紋飾。
“你怎麼穿成這幅鬼樣子?又想幹什麼?不會刺殺我的就是你吧,你穿成這樣,你說不是你的人乾的!?!”葉檀沒好氣道。
鳳南天摸了摸臉,無奈一笑。
葉檀可沒心情笑,居然半路遭了毒手,他澤國的精英暗衛折了大半。他澤國太子還從沒吃過這麼大的虧,讓他查出是誰的手筆他定要那人血債血償!
“這女子是誰?多虧了她救我一命,救我時我看了一眼姿色不錯,我若不以身相許了她,好像有點對不起她這一番情深意重啊!”葉檀想起朱妍俏麗的容顏,一絲不苟給他處理傷口的樣子,眉眼如畫,小手給他包紮的時候,摸在胸口上涼涼的,撓的的他一陣心癢癢,於是便半真半假的說道。
“回主子她說她是醫聖的徒弟……”石橫剛要答話。
“你這種人油潑不進,水滴不進,你居然會喜歡女人!”鳳南天嘲諷他道。
“不過,醫聖的徒弟,我倒是想親自會會她,她在哪裡?”
“這,都怪臣一時疏忽,竟連恩人何時離去都不知道!”石橫一拍大腿,他才想起來朱妍已經不見了。
葉檀捂著傷口,想笑又不敢笑,因為稍有幅度大點的動作,傷口就扯著疼。臉上確實一副開心的神情,她居然跑了!
葉檀趕忙收了話,一臉笑意,一本正經“看來此等豔福,我是消受不起”
“刺殺我的人我也沒查出是何人所為,在雲國地界,還是你來吧”
鳳南天劍眉微蹙“我知道了,你的身體,果真沒事了?”
葉檀給了他一個你很煩的眼神,讓他自己體會。
那是一片無窮無盡的花海,開滿了各種顏色得鮮花,日光傾瀉而下,天地間只有朱妍一個人,她跑啊跑啊,跑累了,躺在花叢裡。
沐浴著溫暖的陽光,整個人都放鬆下來。還想著這是哪裡怎麼會如此美麗。
突然,烏雲密佈,陽光散去,天塌了,地也陷了,黑暗鋪天蓋地襲來,花海被一寸寸吞噬。朱妍跑啊跑啊,終於跑不動了,跌倒在地,她和那無盡的花海被黑暗吞噬。
朱妍忽的從睡夢中驚醒,一身冷汗打溼了中衣,扶額急促得呼吸,朱妍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使勁搖了搖頭,也許是一天之中經歷了太多,太累了。
她環顧四周,這是一間在深山裡的破廟,遠離官道想必不會有人來,篝火在噼啪作響,朱妍把白天撿來的柴火又填了一些進去,她沒有進城,看著人被浩浩蕩蕩的雲國迎接隊伍接走,她毫不猶豫的就轉身離開,往城外外走了,這次她可是馬不停蹄,一口氣走出了七十里,已經到了文山驛了。
肚子餓了就在廟裡充飢,好在太平盛世貢品還是有的。只是是在走不動了才找到這間破廟落腳。
每到一處城鎮她就去活人屬過夜,因為她從母親去世以後就是在活人屬長大的,雖然活人屬是官府建立的給流民孤兒的機構。
可是任誰管理活人屬都很難,活人屬裡的人,如同三月的風,今天吹到這裡明天指不定吹到哪裡了,都是流離失所的人,更多的是孤兒。
當年她母親還在的時候,還會給書院做些粗實活計,養活她們娘倆,順便讓朱妍可以在一旁跟著讀書識字。
直到她九歲那年,一場洪水,衝破了一切。
災民流離失所,她和娘也不例外,隨後而來的就是瘟疫,人間就彷彿人間煉獄,整戶整戶的染病,一個鎮子一個鎮子的死人,十去其七,家家有喪事,戶戶燒紙錢。
娘就是在那場瘟疫裡一病不起,那時候的活人屬裡已經沒有多少能動的人了,娘再也抬不起頭喝水了,只留下一句“妍兒,活下去,好好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便一口氣出來,撒手人寰了。
那時她不懂也不想懂,她趴在孃的身上哭,可娘再也沒有醒過來。
她連埋了娘都做不到,她抱著孃的身體在活人屬的院子裡,四周都是病入膏肓的人,有老有少,她只知道,她哭,娘不應了。
後來她這開始像娘一樣發熱,她知道她要去見娘了。昏昏沉沉中她躺在孃的懷裡睡著了,夢裡娘抱著她,她開心極了。
醒來後,已經是三天後了,她依舊在活人屬裡,只是娘不見了。
她面前是一個蒙著面的白衣人,他對小小的她說“你活下來了,你娘我們已經安葬了。”
“我不要,我要和我娘在一起,我娘在哪裡?”
男人眉頭緊鎖“你娘……永遠和你分開了,但是她讓你活了下來。”
朱妍只記得她哭,她鬧,她找她娘,男人跟在身後,什麼也不說,她小小的身軀跑遍全城,終於她跑累了,白衣人把她帶到城外亂葬崗,在一堆新起的小土丘中,給她指了一個小小的土丘,說娘就在那裡,她才抱著土丘睡著了。
從那以後她天天在活人屬和亂葬崗之間往返,白天去活人屬要飯,晚上去亂葬崗陪娘睡覺。
後來她發現白衣人每天都在活人屬忙著什麼,他用草根和樹葉給那些病人吃,再後來她發現,有很多人活了,雖然也有人死,但是更多的人活了過來,像她一樣。
她哭著去求白衣人救救她娘,白衣人沒有回應。
良久他終於開口“你可要學這救人的本領?有朝一日你也可以救你想救的人?”
朱妍點頭如搗蒜,她那時想的居然是救活娘。
再後來她被白衣人帶到了醫宗,見到了師父,白衣男子把他交給師父,直接收了她做弟子,朱妍也是後來才知道,醫宗弟子,分量是多麼的重。
這些年來,朱妍習慣了每到一個地方就去活人屬看一看,找一找有沒有需要看病的病人,好在太平盛世,活人屬一些草根樹皮不怎麼名貴,能治病的藥材還是有的。
這裡有乞丐,有無家可歸的窮人,有被人遺棄的老人,有病入膏肓被家人放棄的病人,也有無人問津的嬰孩……朱妍剛來到文山驛的活人屬一眼就看到,角落裡有一個奄奄一息的……孩子!
她直奔角落,只見髒兮兮的地上連一點乾草都沒有,十月已經開始變涼了,一個小小的身軀就蜷縮在角落裡,連一片完整的衣服都沒有,是一個幾個月大的小嬰兒。
朱妍大聲喊著“這是誰的孩子?這是誰的孩子?”
她把孩子抱在懷裡,是個男孩,已經暈過去了。
“姑娘,這孩子的娘前兩天病死了,已經被活人屬的人抬出去了。”
“那這孩子怎麼沒人管呢?他連衣服都沒穿”
“姑娘,這活人屬你還真以為是菩薩廟啊!一天有一次舍粥就不錯了,哪來的衣服。”
“那你們怎麼沒人給她喂些飯?”
“我們自己都吃不飽,哪有飯來給他吃!”
活人屬的情況她是清楚的,可她還是想問,她想問問為什麼。
不然她也不會每次都到活人屬來。
她四下環顧,整個活人屬就只有門簾有一塊布,那是用來擋住活人屬裡不堪入目的景象的遮羞布。
朱妍抱著孩子一把扯下門簾,給孩子裹上,再摸他的脈門,只是太餓了。
她如今雖然身無分文,但是多虧師父高瞻遠矚,每個城都有她醫宗的分號,她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了文山城的朱雀大街,醫宗全天下分號的情況她都清楚,因為這些分號都是她幫著師父在打理。
甚至哪個師兄弟分派到哪個分號,也是師父讓她去安排的。
文山城的分號,是她的師弟單平。朱雀大街上門外人最多的就是醫善堂,朱妍直接抱著孩子衝了進去。
“這位……”朱妍此時還是一身乞丐裝扮,她看了看自己,再看看攔住她的小藥童。
朱妍不好意思的停住了,這身裝扮確實有礙觀瞻,門外排隊的病人們也急了。
“你個要飯的看還看病!就是看病也得排隊啊!”
“是啊連點規矩都不懂,排隊都不知道,我看你也就只配要飯吃!”
“算了算了怎麼還和叫花子計較!”
朱妍此時哪裡還顧得上這些“這孩子快不行了,對不住各位了!”
說罷繼續往裡走。藥童一個沒攔住朱妍已經到了後院了。
“你不要亂跑,這可是醫宗的醫館,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快來人吶!”藥童開始大呼小叫的叫人。
朱妍根本不管他,直接衝到廚房。
“誒你這個叫花子你是餓瘋了嗎?來這裡搶飯吃你給我住手。”
朱妍實在是無暇理他,兩個手指在他關門上一點,他頓時呼吸困難蹲在一邊喘氣都來不及更別說給她搗亂了。
朱妍在廚房裡找到了些粥,在鍋裡還是溫的,趕緊給小嬰兒喂下,想來這孩子是餓的哭都哭不動了,只幾口粥米湯,孩子的嘴就會動了,朱妍又給他餵了些水。
這些事她做起來駕輕就熟,因為從六年前開始她和師父四處建立醫宗時她就四處收養棄嬰和孤兒帶上醫宗,好在醫宗財大氣粗,師父索性不差她這幾口人的口糧,默許了。
既然如此她便見人就收了,只要是無家可歸,無父無母的孤兒,她都餵飽了換好衣服帶回醫宗,醫宗她那個院子已經成了孩子窟了,帶孩子比當孃的還熟練。
又喝了些溫水,孩子脈象平穩了。小小的臉上神色安穩多了,沉沉的睡去了。
“我當是誰,原來是‘醫宗之娘’啊!見怪不怪了!”一個清朗的男聲從背後傳來。
單平也是她撿的,不過是她撿的最大的,和她同歲,是她要飯時的夥伴,後來再次在活人屬遇到,就求師父帶回了醫宗。
“我看看單平平,哦如今已經亭亭玉立了呢”朱妍和他自小便是玩伴,再熟悉不過。
回首,果然是單平,他和醫宗的人一樣平時一身白色的粗布麻衣,朱妍上前就照著臉上捏了一把。
看的一旁的藥童目瞪口呆,更加喘不上氣來了。
朱妍順手解了藥童的穴位,嚇得他急忙跑了。
單平揉著臉湊過來看懷裡的孩子。
“又撿了一個?不會是你在外面偷偷跟別人生的吧!”
不一會,單平捂著臉回到前堂。
“呀!大夫您這臉怎麼腫了?”
“啊,嘴不嚴,漏風,就腫了!”一邊捂著臉一邊若無其事般繼續把脈看病。
不過,單平說對了一半,這孩子是她撿的,可她也確實要在外面懷了別人的孩子。
“唉!”朱妍長嘆一口氣,藥童給她找了間客房準備飯去了,她去櫃上賒了些錢去街上買了些布,又找有母羊的人家買了一罐子羊奶,餵飽了孩子,坐在客房裡開始給孩子縫衣服。
養的孩子多了,衣服就得動手縫,雖然她一個人是縫不過來的,總是拉著醫宗的師兄弟姐妹一起縫,可她還是縫的最多。
時間久了,調皮如單平這樣的就給她起了個外號,醫宗之娘,照顧師兄弟姐妹的飲食起居,給師父打理醫宗大小事務,她可不就是醫宗裡的使喚婆子嗎?
“大娘,又在做衣服?!這孩子又是活人屬撿的吧!”單平終於看完了一天的診,天熱已經暗了下來。
“怎麼?你還是我撿的呢!”
“行!得得得!你愛撿就撿吧!人家都喜歡撿點金銀財寶,最不濟撿破爛,你呢,愛好撿孩子!你說那天下沒人要的孩子那麼多,你撿的起嗎?你撿的起,你養得起嗎?”
朱妍認真的抬了抬頭,“你說得對!”
所以,“你們的得加油賺錢了啊!”
“對了這月診金賺了多少了?”朱妍低頭繼續縫衣服。
單平認真的看著她“五兩銀子,還被你賒出去一兩買布和羊奶”
“有點少啊,要加油了!”朱妍低頭不語。
她怎麼會不懂,醫者仁心是患者送的牌匾,可既然懸壺濟世了就沒抱著賺錢的心思。可她們也是人也要衣食住行。
所以她只能另尋出路。確實多個人就多張嘴吃飯,像單平這樣出師的,還能自己養活自己,那些小的全靠師父在養。
前世她一朝麻雀變鳳凰後,她的嫁妝,月錢全都給醫宗她養的那群孩子了,鳳凰畢竟是鳳凰,最起碼錢是源源不斷從來不愁的。
第二天朱妍又去了活人屬,把有病需要治療的開了方子,活人屬有藥的就直接抓來教他們自己用活人屬的罐子煮了吃,活人屬沒有的藥她就去醫善堂拿。
單平也拿她沒有辦法。
第三天她要啟程回醫宗了,想來想去還是要回去,如果她那個“夫君”僥倖不死,也許會參加一個月後的醫宗大比也說不定,天下之大找他如大海撈針,況且,醫宗大比各路豪傑雲集,總會找到一些線索的。
文山城距離醫宗只有一天的路程了,朱妍給那孩子起名粥粥,她實在是起名字起的快廢了,後來乾脆遇見時看他身邊有什麼就叫什麼吧。
她揹著粥粥和他的新衣服走了一天終於在黃昏到達了醫宗腳下的鎮上。她決定馬不停蹄的上山。
給粥粥餵了些從路過村莊買來的羊奶,就揹著孩子上了內景山。一路風光無限,卻又那麼熟悉,三年了,恍如隔世。
醫宗叫是叫醫宗,其實是一個龐大的宗門,名叫內景宗,有總宗主的,只不過她從沒見過總宗主老人家,據說宗主活了二百多歲,長年閉關。
除了醫宗還有道宗,藥宗,奇門宗,而其他幾個宗門也不是沒有發展壯大。只是因為近幾年醫宗被師父普渡壯大到爆發一般,四海之內皆有分號,顯得其他幾宗越發不顯眼罷了。
四宗各有宗主,各自為政。但醫宗求醫求學者最多,廣為傳頌。
因此,此地也被廣泛傳播誤導稱為醫宗了,其實內景山上四峰分位四宗,醫宗只不過在主峰而已。
而且,醫宗的弟子很少和其他幾宗往來。朱妍對其他幾宗也不怎麼了解。
除了,道宗那位,他是道宗掌門,她剛上山那段日子,是她這輩子最難過的日子,那時她十歲,乞丐出身,無依無靠,她知道師父是可憐她才把她留在山上的。
可是要知道,她沒有考過試,更沒參加過醫宗大比居然有機會拜在醫聖門下,而那些想拜師拜不成,拜成了卻付出了很多常人難以想到的艱辛的人幾乎無法容忍她的存在。
她像個喪家犬一樣被呼來喝去,朱妍!去搗藥!朱妍!去倒藥渣!朱妍!過來給師兄按按腳!“師兄一天的活太多,累都累死了!”
朱妍才十歲,而且無家可歸,能在山上學醫她已經感激涕零了,她也和師父說過給她換個普通點的師父吧,她自己什麼都不懂,跟著醫聖師父浪費了。
可師父不肯,還給她留了更多的課業。
她每天只能睡兩個時辰,五更便起,給師兄師姐們燒水砍柴,還要一邊背完師父留下的課業,三更才睡,她採藥,曬藥,炒藥,做灸,煮針……樣樣都要她做。忙完了還要給師兄弟們都端上洗腳水。
稍有不慎便會被師兄弟們劈頭蓋臉的一頓痛罵,甚至責罰她不許吃飯。
終於有一次她實在是累的端不動了,一盆上好的金汁被她端灑了,剛好灑了大師兄一身。
整整一天都沒有給她吃飯,而且也不許她洗掉身上金汁的味道,讓她跪在院子裡,所有師兄弟姐妹面前,她終於體力不支昏倒在地。
他們恨她,尤其單潔,他是大師兄,是所有人中最努力的一個,為了拜師他付出了整整三十幾年的青春,拋妻棄子,來到醫宗,卻發現她這個不勞而獲的叫花子和自己同門,怎麼可能容得下她。
於是她就成了大師兄“重點照顧”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