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說錯了。”
燕玄安淡淡開口。
“以前姐姐和我說，快樂要和她分享，好東西要和她分享，一份快樂分給兩個人會變成兩份快樂。痛苦也是一樣的，一份痛苦分給兩個人，不是半份，是兩份。”
燕玄安的腦袋枕在交握的兩條手臂上，看著食人鷹盤旋的天空，目光晦澀莫名。
他的眼裡有太多杜明月看不懂的情緒。
杜明月也跟著他躺在了地上，看著他看著的天空，眼睛看得越來越遠，遠到邁過山頂連綿不絕的野草，漫過霧靄沉沉的天。
“如果不試試，你怎麼知道呢？”
她的聲音就像一杯經年曆久的釀酒，讓燕玄安不自覺地跟著安心下來。
或許是兩人經歷相似，或許是性格相投，總而言之，人和人認識，太需要緣分了。
良久，燕玄安蒼白的唇扯了一扯，居然開口了。
“從前，有個男孩，他在家族裡一向不受關注，甚至說是整個家族任人欺凌的物件，但是有一天他被注意到了。”
“他的姐姐救了他，就像從天而下的救兵一樣，姐姐教他認字，授他武功，帶他熟知人情道理，他們是一對關係非常要好的姐弟。”
“弟弟屬於是別人哪怕滴水之恩都會湧泉相報的人，姐姐對他的恩情弟弟銘記於心，有一次姐姐落水，弟弟不顧生命危險，救下了姐姐。”
“姐姐被人簇擁關心，只有被眾人遺忘的弟弟一個人像個可憐的落湯雞，從水裡爬出來，看到姐姐沒事之後，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燕玄安一隻手捂住眼睛，掌心微微溼潤，“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從姐姐嫁人之後，所有的一切都變了。”
他還記得姐姐嫁人前拼命反抗，說不要嫁人，只想一輩子待在家裡。
他安慰姐姐，姐姐告訴他沒關係，他想替姐姐分擔，可姐姐說，一份痛苦說給另一個人聽，讓另一個人分擔就會變成兩份痛苦。
但是快樂不會。
姐姐讓他勤練武功，讓他儘早成為男子漢，這樣他就可以保護姐姐。
“玄安，姐姐會永遠記得你對姐姐的好，上次你冒著生命危險救姐姐，姐姐答應你一件事，無論你什麼時候說，姐姐都會兌現。”
他還記得姐姐說這話時，目光溫柔，不像現在面目扭曲到他已經認不出來了。
姐姐的臉是什麼時候開始變成皇后的臉的呢？
燕玄安回憶了一下，似乎是在生下四皇子後，四皇子要去流雲國為質子，姐姐哭著求他頂替四皇子，燕玄安答應了。
等他在流雲國遭受非人折辱後九死一生回到天辰國時，姐姐怨他怎麼貿然回國。
他什麼也沒說，離開姐姐的宮殿，轉頭就聽見姐姐和下人埋怨。
“他怎麼沒死在流雲國，要是讓他死了，燕家就可以名正言順出兵攻打流雲國，立下戰功後本宮的地位又可以更上一層樓。”
“早知是個無用之人，本宮一早還對他那樣好乾嘛？”
皇后的話宛如冰錐，一根一根扎穿了當時燕玄安的心臟，他只覺得渾身如墜冰窖，剩下的話他沒敢再聽，回到了燕家。
原來她對他的好，都是為了以後鋪路。
原來他去流雲國為質子，她一早就知道他會面臨什麼樣的遭遇，所以她捨不得自己的親兒子去流雲國為質子，讓他這個工具弟弟受盡傷害。
燕玄安這才想明白，當初皇后對他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她不是心疼他，而是她願意分享他的快樂，卻不願意分擔他的痛苦。從始到終，都是他被她騙得付出感情。
燕玄安不甘心，他日日夜夜做噩夢，回想到自己在流雲國受到的一切痛苦，他腦袋都要爆炸了，所以他找到皇后，要她履行承諾。
但皇后言而無信，已經不認當初的承諾了。
這次溺水，是皇后約他的，哪成想這也是皇后的陰謀，她和四皇子寧願拿他的性命去與侯府博弈，燕玄安徹底死心了。
那一絲絲僅存的親情也灰飛煙滅。
他確實有哮喘，但他這次並沒有發作，而是溺水後感覺到痛苦，回憶種種往事求生的意志全無，什麼當皇帝，什麼找天辰書和九辰陵墓，都是他自己騙自己，自己安慰自己。
他就是個虛張聲勢的紙老虎。
不如死了……
死了或許就好了，下輩子幹乾淨淨的做個普通人。
但他意識消散前，燕玄安聽見了杜明月和沈之雲著急的呼喊，這是他在世界上唯二的兩個朋友。
燕玄安也意識到，如果自己死了，會連累沈之雲和杜明月。
所以他才裝作哮喘發作，讓皇后和四皇子沒辦法汙衊他的溺水和沈之雲和杜明月有關。
而他意識清醒地聽著皇后和四皇子想用自己的性命陷害沈之雲和杜明月。
他對皇后和四皇子是一絲舊情都沒有了。
那個記憶裡的姐姐，哪怕是裝模作樣欺騙他也好，他欠她的也在這些年去流雲國當質子，還有今日拿他性命作博弈時還清了。
燕玄安看著身邊和自己一樣仰躺在草地上的杜明月，眸光閃過一絲莫名的情愫，他扯了扯唇角，還有些彆扭。
“杜明月，或許你說的是對的，有時候是該試試自己從來沒有嘗試的事情。”
這是他第一次向別人傾訴。
杜明月的臉上沒有任何不耐煩的神色，反而很安靜地聽他講了那麼多話，皇后說的是錯的。
痛苦分擔給對的人，是會變成半份痛苦，而不是兩份。
他許久沒有感覺到像這一刻似的輕鬆了。
“回營帳收拾你的東西吧，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出發了。”燕玄安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沾到的草屑，也不管外袍溼透，徑直離開了。
杜明月站在山頂，看著他的背影，沒有說話。
他肯定還不止這一件事，不過他能邁出第一步，向她傾訴，就已經很厲害了。
沈之雲回來時，燕玄安早就走了。
只剩杜明月躺在山上，閉著雙眼，悠然自得恍若睡著了一樣安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