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心專注在奏章中,時不時皺眉思考,再提筆點上朱墨,時不時舒展情緒,勾著若有若無的笑,滿意地微微頷首。

這份祥和,讓我沉醉。我多麼希望沉沉的沙漏停止下來,伴隨著時間的停止,只留這一刻,這麼安靜而幸福,來得比花言巧語踏實,比山盟海誓真實。

不知是不是我看出了神,他處理完事務,扔了筆走過來抱住我,我才發現自己視線的聚焦處,早已沒了他的蹤影。我側躺在他的懷裡,汲取著來之不易的溫暖。我們這樣相互地小心翼翼,生怕對方傷害自己,讓我不確定什麼時候這份溫暖消失殆盡,只留回憶。

我伸手反抱住他,他的身子僵住,好久才習慣我的雙臂,微嘆一聲:“朕都不習慣了。”我的手停在他的腰上,沒有用力去抱他。他不習慣我的擁抱,倒是習慣了自稱為朕了。這算是一步一步地疏離麼?那此刻的一切都是在為以後更痛做鋪墊麼?

我譏諷地輕笑,何時我學會不珍惜自己,學會凌虐自己。明知道前面是一個跳下去再也不能爬起來的坑洞,我還是義無反顧地往前奔跑,只為了他在那坑洞的另一頭。只是不知是在等我跨過去,還是在等著看我掉下去。

“笑什麼?”他問,語氣輕柔。像是把我當成了易碎的陶瓷娃娃,語氣一重,我就裂開成碎片似的。

“沒有。”我收緊了他腰間的手,應著,“再想你這樣奔波,挺累的,還要點燈批閱奏摺。”

“那明日一早,你搬去玉麟宮吧。”他說,“朕下了早朝要看見你。”語氣溫軟,表達的意思卻很霸道,不是想,是要。

“好。”我在他懷裡蹭了蹭,找個舒適的角度靠著,答應他的邀請。

如果這些時光是我偷來的,那讓我離幸福更近一點吧,至少離開時傷痛一樣,卻多了些值得的回憶。那時候,他若真是無情,可以剝奪任何我們之間相關的東西,卻搶不走回憶,因為它在我腦海裡。

“你這丫頭,假意關心朕。”他用下顎點點我的額頭,笑道,“就想朕接你去玉麟宮。”

“是啊,皇上還是跳到陷阱裡。”我說,語氣平靜,隱隱帶著笑意,心卻因為他幾次自稱朕而揪緊。他似乎真的習慣了,或者說習慣了用這個自稱隔開我們的距離,除了方才在用膳時不經意間那句我,他再也沒有失態過。

我們就像兩隻刺蝟,起初拼命地拔掉保護自己的刺,相互靠攏,卻在受傷後扶著好不容易重新長起來的刺,再次靠攏,卻不願再拔掉,只得保持距離。

那個晚上,他溫柔地吻我,對我憐惜不已。

“皇上,該上早朝了。”安公公的聲音傳來。

快五更天樂,他懶懶地從我床榻上爬起來,揉揉惺忪地睡眼,回應安公公。安公公體貼地輕推開門,始終低著頭把朝服放到門口,又退出去,沒敢抬眼看我們。

我滑下床,取了他的朝服,替他更衣。明明沒有人教過我這些事,但做起來卻分外麻利。好像只要對方是他,我都能做得理所當然,雖然難免有些羞惱之意。

他伸手抱抱我,附在我耳邊輕柔地說:“去玉麟宮等我,你的物品我再遣人來拿就是。”

我微笑頷首,理平他的衣領,拍拍說:“好了,大臣們在等了。”

他寵溺地揉過我的發,才轉身離開。

我甜膩地笑著,知道他那抹明黃得金燦燦的背影消失,才收回彎得僵硬的唇,恢復常色。有時候笑容也可以是一種掩飾情緒的面具。

他既是讓我去玉麟宮,我又何必推遲,至少在那裡可以躲開太多的後宮女人來找茬。

“墨兒,我們去玉麟宮。”

才跟墨兒提起,她替我更衣的手頓了頓,皺眉。她考慮很久才說:“主子,此去玉麟宮你就捲入這後宮爭鬥,爾虞我詐,步步為營,再無寧靜之日了。”

“我自是知道的。”我輕嘆一口氣,淡淡地說,“皇上下令讓我去,我不得不去,再者,離他近一些,哪怕只有幾日,也夠我回憶一生了。”

“主子。”墨兒僵著手,臉色肅穆,“你可考慮清楚了,你跟墨兒說過,他是皇上,不再是蕭公子了。”

我忽然換上一張燦爛的笑臉,衝墨兒眨眼點頭:“我決定了,不怕。”

鳳華宮到玉麟宮原就是不遠的,這鳳華宮是皇后寢宮,與皇上的玉麟宮兩座宮牆之隔而已,卻不知隔斷了歷代多少結髮夫妻情。

是玉麟宮中的掌事嬤嬤遣了宮婢與軟轎來鳳華宮中接的,鬧得有些沸沸揚揚,想是早已經傳到各宮主子耳中。剛失寵的熙嬪該是捶足頓胸、苦悶不堪了,但短時間內應該翻不起什麼浪潮。我要防的另有其人,或許是新進宮的妃嬪,又或者是那位看起來事不關己的魏貴妃。

這一切都比不上防皇上。

他明知道獨寵的後果必定是我成為眾矢之的,更何況是住進玉麟宮。他沒有給我提高品階,仍讓我處於低於貴妃娘娘的位置,不知作何打算。他接我進玉麟宮絕不是想接我這麼簡單,我還不至於被感情蒙了理智。

時間總是在飛逝,不管是我難過還是開心。很快皇上就下了早朝,對朝中的事我當然不會關心,但我還是聽話地等在從昭陽殿回寢宮必經的廊亭中。

只為了他那句,下了早朝想在玉麟宮見到我。

到如今這樣的形勢,我連自己的心哪裡是真哪裡是假都快要分不清楚,更何況是皇上的心思。他要考慮得太多,江山社稷,黎明百姓,朝中大臣,後宮佳麗,許是最後一個才能考慮到我。墨兒提醒得對,他不再是蕭逸塵了。

才下朝的他一臉輕鬆,在不遠處就看到了我,遣了侍衛留在原處,隻身朝我走過來。墨兒知趣地退開幾步遠,垂手而立。

“宸妃,乍暖還寒,小心著涼。”他抱著我的肩笑著說。他已經習慣叫我宸妃了,那聲七妹,好像是很遙遠的記憶了。

“還真把我當瓷器娃娃了。”我含笑抱怨,“是皇上讓臣妾等的。”他既是習慣宸妃,那我便以宸妃的面目面對他就是。

他臉色幾不可見地僵持一會兒,才恢復如常拉著我回寢殿:“回吧,以免真的染了風寒。”

“好。”我聽話地答應,斂去自己所有脾性。

這事兒我以往做得習慣,可自從被他挖掘了小脾氣出來,如今再斂回去還是要費些心思和時日的。撒嬌發脾氣,我已是沒了資本,或者說我是沒了資格。現在的我,不過是後宮佳麗三千中的宸妃而已,上有未來的皇后和皇貴妃娘娘,下有更多年輕貌美的妃嬪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