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烈的戰鬥中,一個白天過去。

除了火箭造成的光亮,雙方偃燈熄火,孫恩軍就著黑攻城,北府軍也僅憑著月色辨認撕殺。

孫無終雖白髮蒼蒼,卻親臨一線,一陣陣疲憊席捲全身,兩側太陽穴突突跳疼,他的身子骨早已吃不消了,也只能堅持著。

“德輿,戰況如何?”

留意到劉裕匆匆行來,孫無終問道。

劉裕吸了口氣道:“水寨已經被賊兵攻佔,船工水手與水軍,非死即降,這幾日下來,我軍陣亡超過了五千。

而京口大城,周兩千步,所需兵力甚眾,如今兵員已經嚴重不足,自明日起,得召健婦入伍了,否則只能棄大城,固守鐵甕城。”

孫無終嘆道:“鐵甕城又能進多少人,倘若放棄大城,進不去的人你道會怎樣?是自相殘殺,還是投賊?”

劉裕沉默了。

是啊,若非劉牢之率眾北上彭城,又何至於淪落到這般地步?

京口除三千餘卒,還有徵發丁壯與各家部曲僮僕,計有兵一萬三千左右。

孫無終不太管事,只把著方向,諸般軍務,均由劉裕操辦。

劉裕起先留了一半人手作為預備隊,但孫恩日夜狂攻,這一招根本不管用。

畢竟孫恩人多,京口又足夠大,所有人必須上城,物資運送由老弱婦孺承擔。

將士們沒法休整,只能揪著空檔稍稍喘口氣,喝口水吃點食物,體力精神的消耗幾近於極限,全憑意志強撐。

但人力終不能無窮無盡。

劉裕覺察到,弓箭手射箭的手臂已經不穩了,傾倒沸油、投擲檑木與滾石時,需要把身體匍匐上城垛,這又帶來了額外的傷亡。

“啊!”

一聲慘叫響起,一名軍卒被流矢射中面門,氣絕身亡!

“德輿兄,索性出城衝殺落個快活,即便被亂刀砍死,也好過被活活磨死!”

諸葛長民按耐不住,大叫道。

劉裕頗為猶豫。

守城不能死守,前幾日,趁著賊兵退卻換人的空檔,城裡曾組織兵力追殺過數次,取得了一定的戰果。

不過效果依次遞減,孫恩有了防備。

但問題是,盧循已經奪了水寨,至遲明天白天,就會從北固山方向攻打,兵力的分配將會更加捉襟見肘。

孫無終目中現出了悲憤之色,卻無能為力。

“也罷!死也要濺孫賊一身血!”

劉裕心頭快速閃過臧愛親與劉興男的面容,暗道了聲來世再見之後,橫下一條心,大喝道:“誰願與劉某出城再戰?”

“我等願追隨將軍!”

“誓與賊寇同歸於盡!”

守軍轟然應諾,士氣奇蹟般的提升!

“好!”

劉裕組織了五百人,以他、諸葛長民與孟旭為首,開南門衝殺而出。

“嗖嗖嗖!”

一蓬蓬的箭雨射來,即便撐著盾,仍有不少戰士倒在了血泊中。

劉裕的心都在滴血,可此時,半步都退不得。

“殺!”

冒著箭雨,劉裕率先衝入敵陣,一槊就捅死一名賊兵。

身後眾人緊緊跟上,組成了一個圓陣,於密密麻麻的賊兵中衝殺,不時有人倒下,壯勇而又慘烈。

卻是隱隱地,東南方似有悶雷般的轟鳴傳來。

“德輿,那是什麼聲音?”

諸荀長民忍不住道。

“是馬蹄聲,對!就是馬蹄聲,難道輔國將軍回來了?”

孟旭又驚又喜。

這也是每個人的想法,儘管普遍認為劉牢之不可能及時趕回,可凡事都有例外。

有沒有可能在孫恩到來之前,劉牢之已經在歸途中了呢?

在北府眾將眼裡,除了劉牢之,還能是誰?

他們討論過王愔之來援的可能,也沒太當回事。

畢竟是北府軍先對不住王愔之,站在王愔之的立場,巴不得北府軍與孫恩拼個兩敗俱傷才舒坦。

城頭!

孫無終乍現驚喜之色,還有抑制不住的如釋重負,再看周圍戰士,有人兩腿一軟,差點癱坐下來!

孫無終喚道:“輔國將軍歸來,京口無憂矣,通知各門守軍,再堅持一會,莫讓賊兵破城!”

“諾!”

十餘人重重應諾,飛奔而去,跑的比兔子還快。

……

“師君,王愔之來了!”

孫恩正在高臺上觀戰,突有親隨來報。

“什麼?”

孫恩大吃一驚。

沈穆夫色變道:“怎可能?我軍不是在後路伏有暗哨麼?為何會被王愔之摸過來?”

這問題無人能答。

實則是薛家子弟親自帶著精銳騎兵定點撥除,確保訊息不外洩。

以薛雀兒部和段谷合部為龍頭,割鹿軍全體騎兵,包括義從騎兵,朝著孫恩軍的隊尾猛衝而去。

雖只三兩千騎,但破壞力極大,所經之處,拋屍遍地,如漣漪般,混亂一圈圈的蔓延開來。

步卒也把驢騾交給輔兵打理,又兩兩相互穿戴甲冑,稍做整飭之後,就衝入敵陣。

這可不是幾百上千軍,而是一萬多虎狼之軍,王愔之動用了幾乎所有能調動的兵力。

轉眼間,孫恩軍由後往前,一層層的潰散。

夜晚的戰場上,到處都是奔逃的人群。

“王愔之!”

孫恩咬牙切齒,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雙手如抽風般,不停地顫抖。

他不攻會稽,就是避免與王愔之野戰。

攻城和野戰不同,驅十餘萬之眾,以精銳督後隊,後隊督前隊,輪番攻城送死,有組織有紀律,而野戰,則必須以精銳頂在前面。

他的軍中,能稱精銳者,不過一兩萬,實無信心與王愔之決戰。

只要精銳一敗,必然全軍潰散。

如今慘被偷襲,更加惡劣。

沈穆夫急道:“師君速速收兵,能走多少是多少,遲則全軍覆沒啊。”

孫恩很不甘心,可是混亂正在向四面八方蔓延,軍卒已無心攻城,京口也城門洞開,隊隊北府軍衝殺而來。

“三官帝君,何不開眼?”

孫恩仰天咆哮。

去年敗在劉牢之手上,尚能扔下財貨女人掩護主力撤離,今年還有什麼?

孫恩眼前一黑,身形搖搖欲墜!

沈穆夫與丘尪忙扶上孫恩,淒厲大呼:“速退,先回甬東諸島!”

說著,與一眾親軍撒開腿向江灘水寨跑去。

一艘艘船隻起錨,根本不管人上沒上滿,向著江中奮力划動。

好些趕不及的軍士泅水跟著船,伸出手臂大聲呼叫。

還有機靈的去搶奪未來得及離開的船隻。

江灘亂作了一團!

王愔之親領破鋒營與虎嘯營衝向水寨。

他要搶船!

北府軍的戰船還是很讓他眼紅的。

一艘鬥艦正要啟行,蘇荃大喝道:“我乃長廣蘇荃,現已投效督帥,爾等何不棄暗投明,豈非勝過島上天天啃鹹魚幹?”

韓滔也喝道:“督帥在此,速來拜見!”

船上起了喧譁。

其中不全是老賊,還有投降的北府軍水軍及船工水手,這些人自然願意投奔王愔之。

突然船上爆出幾聲慘叫,屍體被扔入江中之後,船帆除除降下,又搭起舢板,一名名船工水軍魚貫上岸。

不僅是他們,各老賊放開嗓門大喊。

“小七,我看到你了,別躲,舅兄都不認了,膽兒肥了啊?”

“二子,回來,你孃的,信不信老子割了你的卵子?”

江岸邊,喝罵聲不止。

一艘又一艘的鬥艦及各類船隻爆發內亂,又一隊隊的水手軍卒下船。

王愔之看的暗暗點頭。

其餘各軍也散了開來,大喊著投降不殺,四處砍殺抓降賊寇,一排排的賊寇獻兵跪下!

而此時,劉牢之回援的訊息以最快的速度在京口散播。

有如重大節日來臨,家家戶戶點亮燈燭,街面上全是歡呼奔走的婦孺老人。

甚至有性子急的,不顧守軍攔阻,紛紛擠上城頭,他們要第一時間向敬愛的統帥致以最崇高的敬禮!

何澹之也在城頭,藉著月光,看著城下那混亂的場景,轉頭道:“來者可是輔國將軍?”

何會道:“阿父以為來的是王郎?”

何澹之道:“劉牢之此人,素無韜略,善行小惠而惘顧大義,他在山陰城下吃了大虧,絕無可能再為朝廷作戰。

況朝廷召他的旨意怕是還沒到彭城呢,怎可能是他?”

“呵呵~~”

何會看了看周圍那一張張歡欣雀躍的面孔,呵呵一笑。

一會有的你們好看。

“王郎終究是起勢了啊!”

何澹之不勝唏噓,也慶幸於當初王愔之弱小時,釋放出的善意。

京口城頭,站滿了人,多是老小和婦女,興奮的相互交談,發洩著劫後餘生的喜悅。

甚至有人暗暗決定,只要劉牢之出現,就大呼萬歲。

把最高的尊崇奉獻給他們最為敬愛的將軍。

這一刻,劉牢之成了京口的救星,沒人去計較劉牢之的過失,心裡只有愛戴之情!

臧愛親與劉興男也按耐不住焦急的心緒,帶著幾個臧氏部典,跟著擁擠的人群擠上城頭。

時間緩緩流逝。

那興高彩烈的喧囂聲不減分毫。

劉興男卻發現了個奇怪的現象,忍不住道:“阿母,輔國將軍為何還不進城?追擊賊寇用不著他親力親為吧?

況且小女觀輔國將軍好象轉了性子,對賊寇以收降為主,按他以往的脾氣,該扔江裡餵魚才是啊!”

臧愛親並培養接腔,睜大眼睛看著。

陸續有人覺察出了蹊蹺。

城下的軍卒,沒有一個熟人,也不見北府諸將的旗號,只看到有人拿著大竹杈子揮舞。

而且每抓捕到數百降卒,就用繩索串起來,帶往江灘集中,貌似不打算進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