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嘯父含恨交出地契田契,以及一眾部曲與婢僕僮客的身契之後,便領著虞亮及各自的妻室,十餘名忠心隨從,乘車出城。
“虞氏這宅子,數百年來不斷翻新修繕,堪稱山陰一景,自此便為王郎所有,何不進去一賞美景?”
魏該挺羨慕的,悠悠笑道。
“不急!”
王愔之回頭看了趙大一眼。
趙大帶隊進了宅子,還有陳歸女也帶著部分健保營入內,上上下下搜查起來。
魏該與孔貵眼神驟縮。
此子夠謹慎啊。
能於短短一年之內雀起,顯然並非無因。
沒一會子,確認宅裡並未藏匿刺客死士之流,趙大出來,請王愔之入內。
“處機公,文淵公,請!”
王愔之伸手笑道。
“王郎初得華宅,尚須拾綴,老夫就不打擾了,他日有暇,再來王郎宅中賞景斗酒,豈不美哉?”
魏該擺了擺手。
“既如此,僕就不勉強了,請處機公把田契收好!”
王愔之把田契給了魏該,山陰士族與王謝之間如何分配,是他們的事。
講真,虞家的莊園,他也不是不想要,但分派不出更多的人手了,而且得注意觀瞻,不能給人留下貪得無厭,吃獨食的惡劣印象。
“也罷,告辭!”
魏該將田契塞入袖裡,與孔貵轉身而去。
王愔之這才邁步入內。
部曲已經繳了械,與婢僕僮客列隊相迎,堂屋前廣場兩側,站有密密麻麻近千人,氣勢低迷,惶恐不安。
都是虞氏的老僕,誰料須臾間換了主子,新郎主品性如何,是刻薄還是寬宥,完全不知。
王愔之一一掃量了番,便道:“既入我家,便是我太原王氏的人,當克謹守職,不可再心念舊主,現每人發兩吊大錢,一匹絹一匹麻,作為爾等的見面禮。”
“多謝郎主賞賜!”
眾人紛紛稱謝,精神狀態有所好轉。
“軍中將士,亦賞絹兩匹,錢兩貫!”
王愔之回頭道。
“謝督帥賞!”
將士們齊齊歡呼。
繳獲了北府軍的輜重之後,王愔之擁有的財貨難以計數,而且虞家的財物尚未清點完畢,他不缺錢。
“注意甄別。”
王愔之回頭吩咐。
“諾!”
幾個從家裡帶來的老僕拱手施禮。
王愔之領著薛銀瓶與幾名薛家女子步入後宅。
魏該確實沒有吹噓,不愧是百年營建,花園裡,神泉側出,丹水涅池,綠水環瀆,又崛土為山,遍植奇花異草,芳澤葳蕤,精緻中不乏壯美。
一處處院落小樓坐落於山水之間。
後宅主殿曰雎鳩,取自詩經,雎鳩是一種罕見的珍禽,因其頭頂冠羽,讓雎鳩看起來頗具王者氣度風範,又稱王雎。
由此可見虞嘯父的野心。
“妾拜見郎君!”
睢鳩殿外兩側,上百名女子身著輕薄的綵衣,盈盈施禮,那奇峻處若隱若現,香風陣陣襲來。
薛銀瓶諸女不由側目望向王愔之。
這些女子,姿色都不錯,還有幾個堪稱上佳,或是自恃美色,妙眸春水瀲灩,或羞澀,或大膽地瞥向王愔之。
王愔之略略掃量,面色平靜的揮手:“挑選二十名月事正常,精明能幹的,送去顧夫人和賀娘子身邊服侍,餘者帶下去安置,未得召喚,不要讓她們過來!”
“諾!”
陳歸女暗暗點頭,不愧是我阿兄,豈是些許庸脂俗粉能打動?
隨即就領著幾名健婦營女兵,把這些女子帶走了。
頓時,那幽怨氣息都能聞得到。
其實王愔之不是不愛美色,可色是刮骨鋼刀,必須剋制。
這只是區區虞氏的樂妓侍妾,如果把持不住自己,將來隨著征服一個個強敵,收其妻女,豈不是要學那晉武帝把整個吳宮上萬佳麗都搬去洛陽?
又或者如秦始皇收六國佳麗於咸陽?
“嗯!”
薛銀瓶現出讚許之色。
王愔之覺得值了。
……
忙忙碌碌中,天色黑了下來,王愔之住進了雎鳩殿,被褥蒲席都換了新,此時點著油燈,伏案書寫。
薛銀瓶沐浴一新,身著輕薄涼爽的葛衣,及腰秀髮以絲帶挽在肩頭,端了杯涼茶過來,好奇的湊上腦袋。
正見王愔之在書寫幾何概述。
曰:幾何者,測地之術也,試問長短不規則之地,如何測之?
答:幾何可矣。
曰:圓形地可測乎?
答:可矣!
並且不止寫字,還畫些奇奇怪怪的圖,標註的字也不認識,如abc……
“這是什麼?”
薛銀瓶在王愔之身邊坐下,將茶碗遞去。
王愔之咕嚕嚕一口喝乾,將茶碗擱在案頭,才道:“是教材,我打算編好了教給女教習,再由她們傳授給孩童,都是非常實用的技能。
並不止於幾何,將來還要編寫算術、代數、物理與化學,這幾門功課,能精其一者,可終生受用無窮。”
“你從哪裡學來的?”
薛銀瓶不解道。
“神仙於夢中授之,讓我改變這個世界,我身負重任啊!”
王愔之神秘的笑了笑。
薛銀瓶橫了個白眼過去。
王愔之卻是笑容一斂,正色道:“自三代以降,從秦漢到魏晉,王朝興興滅滅,但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王朝興盛之時,小民一年田間地頭所得,不過勉強果腹罷了,遇上災害,則賣兒鬻女,背井離鄉。
而王朝末年,百姓又易於淪為果腹之物,漢末至曹魏年間,中原大地連番混戰,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及至大晉,雖有太康盛世,卻掩蓋不了生民艱苦,八王混戰又至胡騎肆虐,中夏淪喪。
再至元帝南渡,制度初創,朝廷苦無稅基,便逮著有限的良人往死裡薅,賦稅沉苛,遠超漢晉。
以田租為例,口稅米五石,無能力及老小也需徵收。
租調則以計資評等按戶徵收。
致使地方官員挖空心思多算、虛算良人家產,提高良人家貲等級,儘量多收。
民間有歌雲:務在裒剋,刻又刻之,又所謂:桑長一尺,圍以為價,田進一畝,度以為錢,屋不得瓦,皆責資實。
百姓樹不敢栽,土不敢墾,房屋破敗漏雨不敢加泥蓋瓦。
除此,尚有折變,即不按原有名目徵收,摺合成朝廷需要的錢物,有時把布折成米,有時又將米折成綿絹,有時將米布絹折成現錢或其他實物。
通常米貴徵米,布貴徵布,二者皆賤,則徵收現錢,所收的錢必須又圓又大。
可市面的錢幣多為私鑄劣錢,如鵝眼錢,一千錢長不盈三寸,還有綖環錢,除中間的大方孔,周邊像圍著條細線,此錢入水不沉,隨手破碎,十萬錢不滿一捧!
劣制錢幣一般為普通百姓持有,為了上繳捐稅又須去鬼市以高價兌成足值錢幣,而錢幣販子從中牟利,這些人幾乎都由當的豪強士族差遣,百姓形同於多繳了一重稅。
我聞有廣州俚民,本以農耕為業,不產銀,但陶侃刺廣州時強制俚民繳銀。
俚民只能被迫到市集賣掉農產品,買回白銀,因與外界語言不同,不明交易規則,因此在買銀時常常受欺,山民生性樸實,吃虧不知如何申理,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這還是正稅,朝庭又有諸如口錢、代役恤錢、塘丁稅、鹽酒稅、對商旅徵收的關津桁埭稅,市稅和估稅。
以及地方官府需要的雜供給、地方官到任離任的迎送錢、動輒數百萬,百姓捕魚樵採的魚稅及山林川澤稅等等。
而關津渡口也以競價的方式出售收稅權,價高得之。
當初王敦攻佔石頭城前的石頭津便是如此,我得記得有書載曰:五百萬錢一年,多收的歸稅吏自己。
後來稅吏被王敦驅趕才暫時中止。”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薛銀瓶喃喃著,問道:“這就是江東幾無良人的緣由?”
“不止於此!”
王愔之搖頭道:“稅重只是要錢,徭役兵役卻是要命。
朝庭有法令:丁男,每歲役不過二十日,又率十八人出一運丁役之。
這是兩重徭役,合計四十日。
第一重是修堰、建屋、挖壕、築城及其他臨時性雜役。
第二重專指運役,包括運輸租米至州郡京師,或戰時運糧。
尤其是戰時糧運,不可能恰好二十天,一次戰役可能十天半月,也可能長達數月經年,被調來的隨軍糧運民夫,不會在戰爭中途撤換。
雖說所服運役超過二十天,可以用餘數抵消以後的運役,但幾為一紙空文。
想那役的名目繁多,林林總總數十條,如何抵消的了。
徭役徵調,朝庭沿襲武帝時的三五徵發制。
即雙數抽半,三丁抽一,五丁抽二,至多三抽二,五抽三,可遇上緊急情況,往往盡戶發丁或空戶從役!
當男丁不夠時,還會徵召健婦服役。
而百姓在勞役中死亡或軍戶死於征戰,往往汙以逃叛投敵罪名。
一來,不必發給家屬撫卹。
二來,可通知地方官府以追捕亡叛的名義到死者家裡抓壯丁補代。
致使死者家屬閤家逃亡,遂取同族,同族再逃,便取鄰伍,鄰伍逃亡,見村人便捕,結果是一人有犯,合村皆空。
故而孫恩振臂一呼,從者如雲,這個世道太黑暗了,我想為這世道做些什麼,即便身敗名裂,被全天下圍攻,又何足懼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