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愷之站院裡,看著忙忙碌碌,進進出出,身著胡服,行走帶風的健保營女兵,甚是不喜。

賀家的宅院他十來年前曾來過,那時攢蔣叢蒲,綠菱紅蓮,雜以蘊藻,糅以蘋蘩,飛輕軒而酌綠酃,方雙轡而賦珍羞。

登東歌,操南音,胤陽阿,詠韎任,酣湑半,八音並,歡情留,良辰徵。

何等快哉?

可如今,池塘邊上,掛著一根根橫七豎八的繩子,上面晾著女子的衣物,好些還是貼身的。

風一吹,迎風招展。

簡直是辣眼睛!

好好的宅院,搞的烏煙障氣。

堂妹和甥女的住所,縮到後院的一個角落裡了。

留家裡的幾個老僕戰戰兢兢,不敢多說。

“郎主,女郎回來了!”

一名隨從來報。

“哼!”

顧愷之悶哼一聲,向外望去。

顧氏領著他的外甥女,踽踽而來,邊上還有一名氣宇軒昂,相貌俊郎的年輕男子,領著幾個膀大腰圓的隨從。

又有一名身量高挑,不遜於尋常男子的女子,面容秀麗,手按劍柄,英姿颯爽。

“妹拜見阿兄!”

“見過舅父!”

母女倆盈盈施禮。

顧愷之拂袖道:“慧奴,你母女眼裡還有我這個阿兄?”

顧氏抿著嘴道:“阿兄不在山陰,不知是非曲直,當時家門為賊兵所破,夫郎及兄弟子侄,部曲幢僕皆已遇害,獨妾、江梅與幾個老僕倖免……”

大體講訴了當時的情形,顧氏又道:“山陰士族,對我家虎視眈眈,欲欺孤兒寡母,收我母女以據賀氏遺財。

而王郎於小女有救命之恩,又救府君,逐賊寇,年少不凡,因其已有妻謝氏,故而將小女許與王郎做平妻,蒼促之下,未得報與阿兄,請阿兄見諒!”

“糊塗!”

顧愷之斥道:“吳僑不婚,豈不知焉?當初士光(陸曄表字)公以燻蕕不同器,培塿無松柏,義不為亂侖之始,拒王導婚。

況乎許平妻與他王愔之一破家之人焉?

你母女拾掇一下,隨我去建康,甥女不過是不知何依罷了,王愔之非良人,甥女的婚事自有我來操持,莊子我也會從吳郡遣人來打理,該是你的,別人奪不走。”

王愔之頓時臉一沉。

這老砍頭當老子不存在啊?

講真,藝術成就高,不代表人品好,今日是見識到了。

譬如明代董其昌,書畫雙絕,尤得康熙乾隆推崇,其《書畫合璧山水小景》,曾於20年嘉德拍賣行拍出了7475萬的天價。

另還有多部作品拍出四至七千萬的高價。

可現實中,卻是漁肉鄉里,無惡不作的惡霸。

顧氏神色一訥,正要辨解,王愔之已擺手道:“長康公既言吳僑不婚,可知吳地已被僑人據之?家業都不保,談何吳僑不婚?”

“你就是王愔之?”

顧愷之大怒!

這是戳肺管子了啊。

“正是!”

王愔之拱手。

“倒是個狂悖之徒!”

顧愷之哼道:“爾父王孝伯,少有美譽,清操過人,心懷宰輔之志,吾曾與之交往,目之雲:濯濯如春月柳。

不料其子狂悖無禮,與爾父如瑩火晧日之別!”

王愔之不以為意,接著話頭道:“故而我父兵敗被擒,而我,雖狂悖無禮,卻屢破強敵,逐孫恩,兩破北府,劉牢之亦奈何我不得。

設使長康公置身處地,是欲清操過人,引頸一快,還是為那狂悖無禮之徒?”

“這……”

顧愷之神色一滯,竟然無言以對。

王愔之又道:“僕對賀娘子真心喜愛,理當維其家業,長康公既為舅父,合該樂見其成才是,何必囿於舊規?

今乃大爭之世,窮則變,變則通,於世道面前不知變通,豈非那刻舟求劍之徒?長康公宜細思之。”

顧愷之突然發現講不過王愔之。

關鍵是,吳郡的家業很多都被北府軍侵佔了,人家會看你家的地契嗎?會還給你嗎?

顯然不可能!

地是老子們從盧循手裡奪來的,想要,去找盧循啊。

或者你能給什麼好處,讓我們把地還你?

這正是他的硬傷。

你吳族的土地財產都陷於僑人之手,你卻和我糾纏不清,乃欺我王愔之年幼耶?

更何況,吳郡四姓還是孫恩盧循之輩的金主,是他們給予了天使輪投資,這是顧陸朱張沒法宣之於口的秘密,也是他們恐怖的源泉。

王愔之又又道:“倘若長康公非要帶走賀娘子,便是與我有奪妻之恨,可速回吳郡整肅兵馬,與我戰來,勝了,不僅可將賀娘子帶走,我的命亦可拿走。”

“噗嗤!”

聽得這話,賀江梅心裡歡喜,竟掩嘴輕笑,隨即覺得場合不對,忙吐了吐舌頭,躲在了顧氏背後。

薛銀瓶暗暗搖頭,又一個小娘子淪陷了。

顧愷之狠狠一眼瞪去。

“長康公可莫要拿女兒家發作!”

王愔之叒道:“不是我誇海口,既便我將賀家的莊子交還給顧家,顧家也守不住,北府軍不會再來會稽了,孫恩若來,只有我能擋住他,禦敵於賀氏莊園之外。”

“大言不慚,難道天下再無英雄耶?”

顧愷之終於找到了機會反擊,哼了聲。

王愔之笑道:“長康公可曾去過顧氏莊園?趁著天色還早,不妨與僕走一遭,所謂行萬里路,讀萬卷書,若不實地勘測一番,怕是難有方略。”

“也罷,我倒要看你這小郎是否故弄玄虛!”

顧愷之有了臺階下,順著杆子又哼一聲。

其實他也想去看看,當初號稱百川派別,歸海而會,控清引濁,混濤並瀨,濆薄沸騰,寂寥長邁,濞焉洶洶,隱焉潏潏,不遜於謝玄下大力氣營建的莊園,如今成了什麼模樣。

“夫人與江娘子不必再跑了!”

王愔之叮囑了句,與顧愷之各帶隨從離去。

“顧老可還騎得馬否?”

出了宅子,王愔之問道。

“哈!”

顧愷之被這一聲顧老叫的氣笑了。

老夫才五十有一啊!

想當年,老夫縱馬傲嘯之時,你這小兒還不知在哪個旮旯窩裡呢。

“牽馬來!”

顧愷之喝道。

“郎主?”

隨從遲疑。

顧愷之指著王愔之,不快道:“這小兒欺老夫年老,爾等也欲欺老夫耶?”

“僕並無此意!”

隨從無奈,牽了匹馬過來。

顧愷之翻身而上。

還別說,身手挺敏捷的,不禁挑釁的瞥了王愔之之眼。

“長康公老當益壯,佩服!”

王愔之拱了拱手,也翻身上馬。

眾人往城外馳去。

小半個時辰後,回了賀氏莊園。

賀家莊園所謂的控清引濁,混濤並瀨,皆因曹娥江含沙量大,江水混濁,而鑑湖清澈,站在高處眺望,婉如一條黃色的玉帶,繞著一方碧綠的翠玉而過。

堪稱奇景。

當年賀家就經常在大櫻山上擺酒置宴,賞此美景。

可如今,再看著那破敗的莊園,顧愷之不勝唏噓。

誰能想到,從賀齊時代經營的莊園,竟會於旦夕間破敗呢?

而且莊客都不是賀氏的了,換成了王愔之的人。

“汝確無奪賀氏產業之心?”

顧愷之捋著鬍鬚問道。

王愔之正色道:“長康公此言謬矣,這所莊子,乃賀娘子的妝奩,將來是要傳給我們的孩兒,我這做阿父的,先營建一番亦是應有之義。”

‘呸,好不要臉!’

顧愷之暗啐。

不過出奇的是,他對賀江梅給王愔之做平妻不是那麼排斥了。

王愔之一揚馬鞭道:“長康公請看,僕欲在大櫻山與曹娥江間的當道之處,築一土城,孫恩沿曹娥江來攻時,只須擋住三五日,我大軍即可至,禦敵於大櫻山腳。

不過賊眾甚壯,未必能完全擋住,若是有一支船隊橫亙於曹娥江上,賊安得輕入?”

“嗯?”

顧愷之眼珠子一瞪。

這是何意?

王愔之又道:“吳郡水網縱橫,顧家盤踞幾百年,想必編練有水軍,長康公看在令妹的份上,何不遣一支水軍駐紮曹娥江畔,以御賊寇?”

“合著我家還要為你破賊?”

顧愷之怒極而笑。

王愔之理直氣壯道:“這莊子,是顧夫人的莊子,也是賀娘子的妝奩,長康公身為舅家,遣水軍看護理所應當。

況恕我直言,公家乃名門,卻抱殘守缺,小富即安,不思進取,寧為一守戶犬耳,致使老巢都被人掏了,倘若再來一次,家業寧保耶?”

“呵~~”

顧愷之冷笑:“難道我家非得投汝?”

“並非投靠,合則兩利耳!”

王愔之糾正。

他現在並沒有讓吳郡顧氏投靠的資格。

顧愷之沉默了。

孫思起兵還不是他最怕的,賊寇總有被剿滅之時,土地人口可以重新佔據收編,主要是北府軍在吳郡跑馬圈地,著實驚著了他。

吳郡各家加一起,也不是北府軍的對手,必須引入強援。

可朝廷黯弱,不選王愔之,難道選遠在大江上游的桓玄?

開什麼玩笑。

江東和荊州向來不對付,更何況,顧氏還是賀江梅的舅家,天然的姻親啊。

咦?

我怎麼認可了?

顧愷之微愕,心裡頗為氣餒。

是啊,本是來把甥女和從妹帶回建康,卻是被說服了。

顧愷之狠狠瞪了眼王愔之,便道:“汝若能幫我顧家把田宅索要回來,老夫或可遣出水軍助汝。”

“長康公說笑了,我做不到!”

王愔之搖頭。

“罷了罷了,過些時日,老夫就叫族中派些水軍來看顧甥女的家業!”

顧愷之也知強人所難,煩躁的揮了揮手。

“僕代賀娘子謝過長康公!”

王愔之笑咪咪地拱手稱謝。

“和我那妹妹說一聲,老夫直接回吳郡去!”

顧愷之一刻都不想看到王愔之,哼了聲,帶著隨從上馬離去。

他是坐船來的,停泊在山陰城外的碼頭,直接就能回吳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