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循、徐道覆等人相視一眼,均是從彼此目中讀出了一絲希翼之色。

有戲!

其實他們在政治上沒有太大的野心,或者可視為缺乏明確的政治綱領。

起兵的本質是次等士族對高門甲族壟斷朝政的反抗,推翻舊有格局,能入執中樞就很滿足了,即使與劉牢之共事也是無妨。

一時之間,無人開聲。

孫恩也不催促,面帶微笑,目光真摯看著劉牢之。

雖然前番勸說王愔之以失敗告終,可王愔之是什麼人?

太原王氏!

高門貴種!

真要與他合作,他還不放心呢。

而劉牢之又是什麼人?

兵家子!

他對自已的勸說還是抱有幾分期待的。

北府諸將也目光閃爍,顯然,孫恩說到他們的心坎裡。

立了功又如何?

不還是倍受打壓欺凌?

真不如把這罈罈罐罐砸碎重來。

劉裕向孫無終小聲道:“孫公,萬不可與孫恩同流合汙,北府縱強,也非天下人之敵,公不見蘇峻、祖約之舊事?”

孫無終頓時出了一頭一臉的冷汗。

蘇峻祖約也是流民帥,因庾亮咄咄逼人憤而起兵,與朝廷鏖戰數年。

最終,蘇峻被流矢射殺,祖約投奔羯趙被石勒滅族,留下了萬世罵名,麾下諸將要麼從胡,要麼為賊。

而孫恩是地道的賊寇,如今朝廷大義尚在,與孫恩聯手,必為天下人唾罵,還很可能重蹈蘇峻祖約覆轍。

屆時,北府軍必四分五裂,內鬥不休,陷入萬劫不復之境!

“哈哈哈哈~~”

孫無終讚許地看了劉裕一眼,哈哈笑道:“孫賊,汝自作亂以來,閭邑成墟、鄉里亡散,豺狼醜類,其罪難囿,其情難原。

而大都督受詔戢亂,氣量宏遠,有匡國濟時之心、誅亂定難之略,本不欲與你多言,你卻自以為醜伎得逞,可笑,可笑啊!”

“哈哈哈哈~~”

北府眾將經這麼一提醒,也想透了箇中關鍵,爆出雜亂無章的鬨笑,或許是掩飾尷尬。

劉牢之暗呼好險。

摸著良心說,孫恩的勸說,每一字句都說進了他的心坎裡,他真的動心了,以致於忽略了嚴重後果。

包括劉牢之自已,北府軍一眾將領,只存有掃清仕進途轍障礙之心,暫時還未想到自立門戶。

劉牢之哼道:“孫恩,休作妖言,本將必取汝頭顱!”

說著,調轉馬頭,向已陣奔回。

“汝既甘為走狗,走著瞧便是!”

孫恩暗道了聲可惜,拍馬回返。

城頭眾人全都鬆了口氣,王凝之連捋了好幾把鬍鬚,以釋放緊張的心情。

而城下,大戰一觸即發。

孫恩緊閉營門,營裡層層疊疊,擺著放拒馬鹿角,隊隊軍卒嚴陣以待。

王凝之又不踏實了,幾次三番看向了王愔之。

王愔之會意道:“府君不必擔心,盧循已錯失唯一戰機,況孫恩出寨勸降,看似神來之筆,實則愚蠢之極。

這等同於告示全軍不是北府軍的敵手,有示弱之嫌。

主帥如此,賊眾安得不慌?

再者北府,教閱經年,銷盡武場套子,如出獵行營、登山涉水、寢食晦明之際,每習至精,率然遇警,必能使其駐腳陣成,舉手便戰,且有明將節制素行,是為經制之兵也。

以經制戰無制,縱使敵眾我寡,亦勝矣!”

“賢侄說的好啊!”

王凝之心緒稍有安定。

北府軍沒有立刻進攻,而是騎兵上前,重步兵退後,在輔兵的幫助下卸了甲,進食飲水,休整了足足一個時辰,才重新披甲,以矛杆頓地,連續大呼三聲萬勝。

隨即騎兵讓於兩側,重步兵鼓躁前行。

薛銀瓶不由讚道:“北府軍此舉,深得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之精要,劉牢之還是有可取之處,孫恩必敗無疑!”

是的,孫恩軍嚴陣以待了一個時辰,可北府軍並未來攻,在等待中,好容易聚起來的心氣,會慢慢洩去。

城頭眾人隱約能看清,大約每走百步,北府軍重步兵都會停下來整肅隊形,然後一通鼓響,繼續前行,走百步,再次整肅。

每個人均是瞪大眼睛,這既是觀察北府軍戰力的好機會,也是習彼之長的良機。

說到底,騎兵在江東地面的用處並不太大,真正發揮作用的,還是重步兵。

王愔之來來回回,在建康和京口之間跑了好幾趟,也沒見過重步兵列陣操演。

他真摸不清王恭是怎麼想的,你就這一個嫡子啊,卻一點遺澤都不留。

如果王恭對原主有任何栽培之意,他都不可能淪落到一兵一將,後勤糧草需要親手置辦的地步。

王岐沉吟道:“郎君,北府軍的重步兵看似有萬人之人,實則只五千上下,餘眾為刀盾手和弓手,倘若我軍能不計傷亡破其重步兵,怕是北府軍從此一厥不振。”

“不急!”

王愔之擺了擺手:“我們現在還是以積蓄力量為主,北府軍不來招惹,就沒必要與他硬拼,否則徒讓親者痛,仇者快罷了。”

“咚咚咚!”

突然間,北府軍中鼓聲驟急!

“殺!”

全軍齊爆一聲吶喊,發足向營寨衝去,大體是以刀盾手居前,掩護弓手,重步兵軍團則與常見的用法不同,自成一軍猛衝。

而兩翼騎兵,也散了開來,繞著孫恩營寨兜圈。

一來製造壓力。

二來尋找戰機。

劉裕也在重步兵陣中,身披鐵甲,自領一隊。

這是他執意要求的。

軍司馬他當夠了,無兵無權,孫無終也沒太大的進取心,一心想著養老善終,在孫無終帳下,他只是督辦糧草器械,一輩子沒法出人頭地。

甚至膝下無子,納妾都不可得。

雖然他家沒有皇位可繼承,但溫飽有餘,即便是平頭百姓都想要個兒子,又何況他?

那真是想的徹夜難眠。

偏臧愛親仗著孃家勢大,自己不能生,還不許他納妾。

所以他迫切需要建功立業,以擺脫妻族的掣肘。

孫無終拗不過他,也知道寄奴哥家有悍婦,心裡苦,遂向劉牢之請命,劉牢之看在孫無終的面上,讓劉裕領一隊重步兵,衝擊賊營。

鼓聲激昂,劉裕汗流浹背,汗水沿著鐵甲縫隙,一層層的滴落。

可那面簾下的眼裡,只有建功立業,傳下後代的渴望。

肋間挎著弓,身負箭壺,腳下急速奔跑,滿是老繭的雙手,緊緊持著步槊,一馬當先,向敵營衝去。

“嗖嗖嗖!”

不愧是北府軍,弓手能在奔跑中射箭,蓬蓬箭雨灑向寨頭,一聲聲慘叫聲,至少有百來名弓手被射落。

“殺!”

劉裕精神大振!

與此同時,重步兵方陣也接近了敵寨,有軍卒熟練地甩出勾索,篤的一聲,虎爪牢牢抓握住木柵。

“快砍了,砍了!”

孫恩寨中,起了慌亂聲音,有賊兵提著斧子上前,剛剛揮起,劉裕便是一槊從縫隙中刺進,正中腋下。

“啊!”

那賊兵慘叫一聲,巨斧脫手。

已經有上百枚勾索勾住了木柵,後方軍卒呼喝著號子,發力齊拉,寨牆肉眼可見地晃動起來,甚至根部的泥土也開始皸裂破碎。

一蓬蓬箭矢從寨後射出,打在鐵甲上,叮叮噹噹作響。

有些射入葉甲的縫隙,但中了箭的軍卒毫不畏懼。

劉裕胳膊上也中了一箭,卻如感覺不到痛似的,步槊瞅著木柵的縫隙刺,又快又準,將一名名賊兵刺落。

“轟隆!”

突然,木柵被拉倒了一大片,激起漫天塵土。

“殺!“

劉裕身先士卒,一步跨過。

身後的軍卒見自家隊主如此勇猛,也士氣大振,跟著衝殺而去。

雖然寨中有弩矢不停的發射,每一枚都能穿透鐵甲,帶走一名重步兵的性命,但是已於大局無補了。

衝入寨中的重步兵越來越多,兩翼騎兵也趁著混亂,突入營寨,結隊砍殺,須臾間,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山陰城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一鼓而下啊!

北府軍重步兵竟勇猛如斯,一通鼓未盡,便已破了賊寨。

王愔之卻是道:“一鼓而破,實屬尋常,諸君切不可被其所攝。

此敗的根源,在於孫恩應對不當。

若是換了我,根本不會守寨,而是以兵力優勢,出寨迎擊,但凡有逡巡不進者,立斬不赦!

蟻多咬死象,北府軍重步兵身披堅甲,一旦勢頭被扼住,必力竭勢窮,我再重金招驀敢死敢戰之士,持利斧木棓衝陣,北府軍焉有不敗之理?”

“督帥看的真切!”

蘇荃躍躍欲試道:“欲破此等強軍,唯有奮力拼殺,若僕手頭有三千壯勇,就敢與北府精兵爭鋒。”

“會有機會的!”

王愔之微微一笑。

寨內,已然亂作了一團。

孫恩不死心的大聲道:“傳令,後陣速速增援,北府軍就那麼些人手,打退了北府,人人重賞!”

“咚咚咚!”

二遍鼓擂響,這是催促後陣進軍。

可是後陣非但不進,反而一鬨而散!

盧循大急,忙拱手:“師君,我軍已迴天無力,趕緊走吧,退回上虞,由上虞乘船入海,返回島上,操練兵馬,尚可捲土重來!”

徐道覆也道:“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軍蒼促而成,敗給北府軍不丟人,但北府軍有精騎數千,請師君下令把金銀財帛與女子棄於道途。

當年劉牢之便是因軍士爭搶財貨敗於慕容垂之手,今日亦不外如是,為我等奔返爭取時間!”

孫恩很不甘的掃了眼,厲喝道:“鳴金,鳴金,全軍回撤!”

“咣咣咣~~”

銅鑼聲大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