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西斜,一整日的大戰拉下了帷幕。

不出意外,三路圍攻也破不了王愔之佈下的鐵桶陣,盧循其實並沒有太大的把握,畢竟一路都打不穿,分兵三路來攻,除了處處戰火,又有什麼用?

更何況,盧循麾下真正的精銳,只是那萬餘江北流民,其餘號稱強軍者,皆源於吳郡士族豪強的部曲。

這些人最大的問題是,缺乏集中整訓,打順風仗,自是勇猛無比,可一旦遇上頑強的對手,很快就會你推我娓,不肯出全力與敵拼殺。

盧循並非不清楚,只是不甘心罷了。

尤令他難以接受的是,不少士卒攻著攻著,突然兩眼一翻,僵臥於地,即便對方刀兵相向,都無力阻擋,閉著眼睛受死。

這分明是中暍之症。

僅僅他看到的,就有上百卒輕輕鬆鬆被殺死。

“將軍,大將軍有召!”

這時,一騎馳來,拱手道。

“好!”

盧循點了點頭,帶上幾名親隨,去往孫恩帳中。

一見面,孫恩就斥道:“今日怎麼回事,為何會於城外與敵鏖戰?”

盧循道:“敵布兵於城外民居,倚磚木為據,又有騎兵輔助衝擊,我軍傷亡五千餘,交戰整日,無所寸進。”

徐道覆咬牙切齒道:“定是撞見了王愔之那一路,其人善於練兵,膽大包天,姊夫敗於他手不足為奇。”

“王愔之?”

盧循對此人大名早有耳聞,眼神閃爍起來,同時心裡暗呼倒黴。

他在揮師進攻之餘,東西兩城的攻勢也時刻關注,城濠已經填平,曾數度攻上城頭,惜乎山陰士族豪強拼死相抗,終至功敗垂成。

說句不客氣的話,他手頭的精銳最多,倘若由他主攻東城或西城,說不定就破城而入了。

可就是運氣不好碰上了王愔之,致使他的江北流民主力,在一整日的攻打之下,折損超過了三成。

孫恩也知不能過多苛責盧循,畢竟徐道覆被趕出了義興,他自己又以近乎於恥辱的方式,挾王凝之夫妻為質,被‘禮送’出山陰。

‘爾母,貧道若真會法術,必咒死此賊!’

孫恩心裡罵了句,便道:“明日莫攻北城了,於先你分出三成兵馬給老夫,再率部與道覆一起攻西門。”

“諾!

盧循極不情願,可是打了敗仗,底氣不壯,只能拱手應下。

……

東門城頭,戰火方歇。

到處都是傾覆的火盆,折斷的兵刃,被曬乾呈暗褐色的血斑,還有繚繞不去的臭味。

城跺後面,躺倒著一片片的傷兵,哎唷哎唷呼痛,又有僮僕把屍體搬下去。

因天氣炎熱,屍體不能過夜,將於城內擇一空地集中焚燒。

這沒辦法,城外的民居已經被賊兵佔領了,守軍出不了城。

虞嘯父帶著虞亮巡視城頭,見著這慘狀,暗暗心驚。

這才第一天啊。

他本來對自家部曲還是挺有信心的,不幹農活,終日操演,賞賜也最豐,除了配妻,有些得了他好感的,還會把玩膩的侍妾樂姬賜與為妾。

如此厚恩,關鍵時候,就是要他們賣命。

可今日一場打下來,被賊兵數次攀上城頭不提,僅僅是戰後計損,就讓他嚇了一跳。

死三百餘,重傷致殘近兩百,等於一天下來,被幹掉了五百精銳部曲。

其餘各家或多或少,損失都不輕。

“阿父,山陰自建城以來,未興兵弋,將士們初時驚慌失措,亦情有可原,血見多了,會慢慢好起來的。”

虞亮勸道。

“為父如何不知?可若賊兵一日復一日的不停攻打,又能撐得幾時?”

虞嘯父苦笑著搖頭。

說到底,還是山陰人日子過的太舒坦了。

一座城池,近千年來從未被攻打過,即便是圍攻山越,也與山陰住民無關。

千年菲靡,哪裡會有戰鬥力?

“郎主!”

一名部曲趕來。

“北城情形如何?”

虞嘯父問道。

那部典拱手道:“王郎於城外民居禦敵,從早戰到晚,打退盧循數次圍攻,如今賊人已退,據僕估算,喪兵在三到五千之間……”

父子倆聽的面面相覷。

心裡抹不直啊!

憑什麼他沒被賊兵攻上城頭?而且殺傷的,都是盧循的精銳,不象他們,是以自家精銳部曲換攀上城頭的雜兵輔兵。

一來一去,虧大了。

同時,心裡也都有悔意。

要是我們也屯兵於民居,或也能拒敵於城門之外呢?

可世間沒有後悔藥。

“王愔之折損了多少人手?”

虞亮急問道。

那部曲撓了撓後腦殼,遲疑道:“好幾百總得有吧?”

爾母!

不能聽!

“退去罷!”

虞嘯父無力的揮了揮手。

“諾!”

部曲拱手離去。

剛剛的對話,也傳到了在城頭巡視的各家郎主耳裡,不禁議論紛紛,好些人還記起了初聽王愔之將於城外禦敵時,虞嘯父哈哈大笑的得意模樣。

眼神不由地有所怪異。

戰況也傳到府牙。

王凝之哈哈笑道:“賢侄果是知兵,有賢侄助守山陰,吾無憂矣!”

謝道韞沒好氣道:“又是誰說賢侄糊塗來著?”

“這……”

王凝之語塞,尷尬的訕訕一笑。

謝道韞暗暗搖頭,她這個夫郎雖黯弱無能,但有個好,心眼不壞,而她恰恰是個強勢性子,頤指氣使慣了,若是嫁與了個與她一樣要強的,未必能和諧相處。

想到這,不由對伯父謝安的眼光大為佩服。

是的,如她們這類簪纓世家,不需要子侄輩有太大的能力,只須謹守門戶,便能平流進取,以致公卿。

再如王敦、庾亮、殷浩、桓溫、禇裒等致力於事功之輩,又有幾個善終?

甚至連累家族。

謝安委實是看透了,才把她嫁給王凝之這個公認的庸才。

而她,也過了近三十年的安逸日子。

只是時勢已不同往昔,她也能看出來,隨著孝武帝被張貴人捂死,大晉似是氣數已盡。

就算平滅了孫恩,這世道,還是會以往的世道嗎?

謝道韞不由幽幽嘆了口氣。

割鹿軍未從民居廢墟中退走,而是據其險要,重新劃定了防區,各部輪流駐守。

天熱的好處是不用搭營帳,隨便找個平坦處,墊個草蓆就能睡了,又因天熱,連蚊蟲都被熱的躲了起來避暑。

在最外圍,則是燃了一堆堆薪柴,或者插著一枝枝火把。

如有敵趁黑來襲,必會被火光照到,若撲滅火光,又會被發現。

此戰,共戰損百五十餘人,重傷致殘也過百,輕傷者三百出頭,是自割鹿軍成立以來,傷亡最為慘重的一次。

可見盧循盡了全力。

健保營忙碌起來,給一名名受傷戰士施救,陣亡戰士,則堆薪淋油,於城外焚化,將來會把他們的骨灰帶回陽羨。

匠作營也全力修補兵刃盔甲。

將士在用過膳後,扒光衣褲,輪流跳入城濠洗浴,一什發一塊肥皂,打過沫子,再浸入水裡,無不大呼涼快。

事實上,城濠因東西兩頭被堵,暫時成了死水,還有滲過來的血水和屍水,髒的很,不過也沒人在意。

脫下來的衣物,則交由隨軍的老弱婦孺捶洗,一夜就能幹透。

很多人洗浴過後,披上新衣物,席地而坐,或嬉笑出聲,或吹噓戰績,也有人反思白天的不足,苦練武技。

王愔之也洗浴過了,披著一襲柔軟的葛布長衫,帶著禇秀之,嚴慎、周華錢凱等一眾幕僚與部分將領,與戰士們親切交談,尤其是雜兵輔兵,這時候,需要的是鼓勵。

繞過一圈,來到虎嘯營,滿地坐的都是古銅色面板的漢子,正看著匡超與韓滔抵角,兩條漢子精示上身,雙手攀在一起,忽而轉動,忽而勾腳,個個臉紅脖子粗,氣喘如牛。

不時惹來陣陣叫好。

“督帥!”

蘇荃、管絡、張圭等人見王愔之過來,忙抱拳施禮。

匡超與韓滔也過來施禮。

“你們的表現我都看到了,明日蘇營主把作戰有功將士的名冊報給周主簿,我在義興還養著些歌姬樂妓,待打退賊寇,連同賞賜一併下發。”

王愔之笑著道。

“多謝督帥!”

眾人精神大振。

“這是你們應得的,我割鹿軍,有功必賞,有過必罰!”

王愔之擺了擺手,便望向匡超與韓滔,問道:“論角抵,兩位於虎嘯營中可位列前茅?”

匡超帶著得色道:“僕自認第一,無人敢稱第二,也就韓滔不服氣,若非督帥來了,今次必叫他出個大丑!”

“哼!”

韓滔面色難看,哼道:“休得狂言,鹿死誰手,尤未可知!”

“我已許久沒和人動手了,今見君,見獵心喜,可敢與我過兩手?”

王愔之曬笑一聲,向匡超勾了勾手指。

“這……”

匡超遲疑道:“郎君萬金之軀,僕怎敢與郎君抵角?”

“怕傷了我?你問問雀兒。”

王愔之回首。

“嘿!”

薛雀兒嘿的一笑:“爾等可莫要看輕了郎君,出奔建康時,郎君必親臨戰陣,每日早起,習武不綴。

當初我也看輕郎君,結果甫一上手,就被一個抱摔,若非郎君留手,怕是當時就不行了。”

“哦?”

一眾老賊眸光灼灼,打量向王愔之。

“來罷!”

王愔之解下外袍,遞給薛雀兒。

雖然他身形不壯,但全身上下,密佈著一塊塊的細小肌肉,就如雕塑那般,極具視覺衝擊力與美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