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若被安排在了正房,老婦人與杏兒則宿在東廂房,老婦人忙碌著給她燒水做飯,還把正房打掃得一塵不染,看得出來,她把蘇若視作貴賓,半點不曾懈怠。
看著她忙碌的身影,蘇若心裡的那點子不痛快,也便化作煙雲,消散了。
換個角度想,人家也沒做錯什麼。
她下跪磕頭,不惜以道德相綁,只為孫女博個並不太明朗的後生,只想在自己離開後,她的所愛,還能有床可眠,有飯能飽,有人且伴,這並不過分。
所以呀,愛,大概是這世上最偉大之物了吧,不管是戀人間的愛慕,還是親情中的無私,都將超越物質,凌駕於生死之上。
杏兒,她幸福且幸運。
雖然她年幼不諳世事,卻有家人提前為她謀了未來;她衣著也然補丁橫遍,色彩暗淡,布料又不盡相同,卻足夠溫暖拂身,冰雪不侵。
有人錦衣玉食,卻連自由都是奢望;有人位高權重,卻連安穩覺都不曾有過;有人露宿街頭、沿街討食,卻覺自由,有人貧苦一生、寒耕熱耘,卻覺知足。
世間紛亂,常態更迭,依舊有人熱血前行,初心不改,良善未忘。
人人皆是海邊的一粒沙,誰又比誰高貴到哪去,特別的不過是那顆心罷了。
蘇若想著這些,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眠。
她的心中藏了太多事,容了太多人,只是迫切的那件事,與想見的那個人,究是她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卻還沒能到仙界,路也只走了一半……
要不......從時空漩渦出去後,就去找神棍吧?
可是,要去哪兒尋呢?她連仙界的入口,在哪裡都不知道......
越想越睡不著,她索性側身,透過窗欞,望著窗外的溶溶夜月,新月如鉤,飄飄渺渺。
她腦中又回想起,臨睡前老婦人與她說的話,“今夜好好休息,聽見任何聲音,都不能開門,更不能出去。”
今夜是有大事要發生嗎?還是夜裡會有蛇妖出沒?
就跟門外那條自告奮勇,誓要守門的菜花色系的似錦蛇,長得一般模樣?還是一樣潑皮偷奸耍滑貪生怕死?
正在她冥思苦想,絞盡腦汁,全力詆譭,門外豎得筆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她口中的菜花蛇時,外面有陣陣敲鑼打鼓之聲傳來。
老婦人的話言猶在耳,門外的菜花蛇扣門以告,熱情請示。
***
半晌後,小院被籠罩在結界之內,皎月下,結界泛著層層銀色的光芒,波光漣漣,在夜色下既詭異又神秘,最後化為無形屏障,隱匿其中。
蘇若上下一拍手,以示搞定,瞥一眼目瞪口呆的似錦蛇,轉身留下一句,“菜花,走。”
似錦蛇光速跟上,諂媚被他發揮得淋漓盡致,“菜花?什麼菜花?是那個巨大閃著光的名字嗎?”
“漂亮姐姐,你剛剛使得什麼法術啊,怪好看的,能不能也教教你的小可愛呢?”
“還有還有......原來你這樣厲害的嗎!那為什麼你連個灰熊都扛不動,還要我幫忙?”
“還有啊,那老頭拿出雄黃粉那樣人間至極可怕之物,來害我們之時,你怎麼沒用這招......”
“............”
似錦蛇的話簡直是口若懸河,半刻也不曾消停,還有那洋洋灑灑的口水,極力在被她狠狠壓制下的暴怒邊緣遊走。
蘇若腳下生風,眨眼間便離似錦蛇好一段距離,還好似錦蛇夜視極好,不然就得被蘇若甩丟。
不過,饒是它視力再好,他現在看蘇若,也只有西瓜那般大小了。
到現在它都不知道自我審視這種思想意境,還在絞盡了腦汁,不帶重樣的怒罵,人類就是太矯情。
似錦蛇一邊趕路一邊翻白眼,心中暗忖:直接點它不快嗎?非要幹這種體力活,害它追都追不上,這天黑呼呼的,能看得見個錘子?放眼望去,除了黑就是紅!
對,紅,無盡頭的那種紅。
道路被鋪滿了紅地毯,就連路的兩旁都是絲舞飄揚的紅綢,在夜色下,顯得極其張揚,讓人心生恐怖。
大道的紅一直延伸到一個山洞,山洞離藤山村有數十公里的距離,兩邊鮮豔的紅稠,隨著午夜的陣陣涼風而搖曳,舞出一道道可怖的軌跡。
洞中有靡靡之音層層盪開來,盤旋在空曠的地面上,絲竹之樂,瓊瓊迴音。
似錦蛇氣喘吁吁在蘇若跟前急急剎住,回頭環顧一圈,最後在洞口停住,壓低聲音道:“媽呀,這也太恐怖了,午夜撞鬼這種傳說,最容易發生的時間段可就是現在......!”
“那什麼,我突然有點渴了!我們回吧。”它瞟了蘇若一眼,繼續道:“怎麼來的,怎麼回吧?我發誓,決不拖你後腿!”
“來,預備,三......二......一......跑!!”
看著又是一溜煙兒就不見影的菜花蛇,蘇若抱臂,若有所思。
眨眼間的功夫,似錦蛇去而復返,自認為帥的無比絕倫的擺出個造型,嬉笑道:“哈哈,你不會覺得我是怕了吧?”
蘇若似笑非笑,蹲下身道:“怎麼會呢,是恰恰相反。那麼,勇敢的你,應該很想進去一探究竟吧?畢竟,那裡邊兒,看起來可是很熱鬧。”
似錦蛇:“............”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自斷後路?
蘇若看一眼山洞,繼續道:“嗐,別怕,以你這速度,一兩息還是能溜出來的。”
***
洞中被佈置的極致奢華,上萬盞燭火爭相跳躍,金色與紅色相交纏,投射在略微泛潮的石壁上,點點金光,團團火焰,高臺上慵懶的女子,以及底下跪拜著虔誠的人群。
鸞輿鳳駕中一女子蟬衫麟帶,珠圍翠繞,正斜斜倚著把玩著指尖鮮豔的蔻丹,時不時看一眼旁邊癱坐著的男子。
男子鮮衣怒馬,錦裳紅袍,被困於高臺之上,他額間一抹火紅印記,被掩於深深的川字紋中,而他此刻正橫眉怒視,眼中流露出的憤怒以及錯愕,異常明顯。
正是又皮又騷的夜岑。
“喂,你還來真的?!我可告訴你,爺可不是普通人,若真得罪於我,小爺就是跺一跺腳,你下半輩子,也得在黃泉煉獄中度過!!”
女子起身,掩面一笑,不以為然道:“你以為我會怕嗎?”
梨渦藏酒,顰笑風華,眸敘風月,女喚雪棠。
雪棠緩緩下了轎,一頭黑髮垂直傾瀉,身姿美妙婀娜,靜動之間處處都在散發著誘人的氣息。
她薄衫下的肌膚,白皙似雪,胸口的一抹火紅圖案若隱若現,“我族女子,何時怕過?”
“以公子這般氣質,奴家自然也知曉,定不是這些凡人可比擬的,不然,奴家也不會千挑萬選,最後與你成婚。”
“公子......哦,不,今夜過後也是該改口的,你說是吧?相公。”她輕挑起夜岑的下顎,邪魅一笑。
夜岑被這一聲“相公”酥得渾身起疙瘩,暗暗運轉氣血發現仍然沒用後,抬眸掃一眼臺下匍匐的眾人,諷刺道:“可真是千挑萬選。”
雪棠就跟沒聽見似的,攀靠在他身上,姿勢曖昧至極,芊芊素手摟著他脖子,手指輕撫著夜岑額間的印記,淡淡道:“可惜我功力有限,只能於此。”
指腹之下,是兩根火紅的尾羽相交而纏,她順著尾羽的紋路一筆一劃撫過,眼神是夜岑從沒見過的深情與溫柔。
她深深望著那熟悉又覺陌生的圖案,心中一陣絞痛翻湧,這心事是她永遠不曾道出口的遺憾。
夜岑大氣不敢出,他現在是真的慌了。
放眼三界之內,誰能不懼自己之名,浪蕩漂泊數百年,除了那魔女,還有誰能讓自己狼狽上半分?
現在,卻無奈被困於此,還得給女妖做壓寨相公,這落差簡直比被抓回雲蒼山還讓他絕望。
他可是夜衿上神的親弟,夜岑上神吶!現在卻被一隻妖給制住,連功法都沒法子使,夜岑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如此,他就是雲蒼山上下刀子,也會好好用功,絲毫不偷懶的!
唉......
夜岑屏住呼吸,儘量不讓氣息有一點點拂過雪棠的臉,他可不想在此刻引起她的注意,然後被迫將洞房花燭給提前了時辰。
指尖從額間一路落下,經過鼻樑,掠過鼻尖,然後在唇間停住,雪棠冷魅的唇角微微上揚,認真打量了夜岑一會兒,語氣帶著些許不甘,呢喃道:“你這張臉,可真是白嫩,噷,不是金印,又有什麼關係呢,紅色也很美。”
雪棠用力抬起夜岑倔傲的下巴,俯身欲在唇瓣留下屬於她的痕跡,不過到了最後關頭,她卻停了下來,用力將微微偏離了軌跡的下巴,擰了回來,呵笑一聲,不屑道:“噷,不願意是嗎?早晚還不都是我的,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話落,雪棠似換了張臉,神情冷漠,眸似盛冰,她拂袖起身,輕薄而張揚的紗衣掠過夜岑血色也無的面龐,壓過他心中祈禱了無數遍的期望,高聲道:“喜宴,開始。”
‘啪’
夜岑好似聽見了自己破碎的心靈,他本沒心,卻在這一刻突然有了人世間的七情六慾,腦中再次閃過那晚清豔的容顏。
他本是浪子,如何能夠為一人安定,而現在,他或許明白了,為何不可呢?
鼓鑼再次激盪,琴聲婉轉綿長,笛聲空靈相附,嗩吶扣人心絃。
曲起,匍匐了大半個山洞的村民,顫顫巍巍起身,站立在兩旁,眼神空洞,姿勢僵硬,像極了一具具提線的木偶。
夜岑現下更急了,這哪是成婚吶?這嗩吶分明是要將自己送走啊!
這女妖不會完事之後,還吃了自己吧?
他越想越慌,覺得可能性比自己那便宜哥哥來營救自己還要超出許多,畢竟自己再怎麼說也是仙神之身,是多少鬼魅妖族,日思夜都想要囊入口中的執念吶!!!
夜岑被拖架著走到高臺的正中央,後面的帷帳飄飄灑灑,他從來沒覺得那顏色這般的扎眼,他發誓以後定不會再穿這俗不可耐,刺眼又驚悚的紅色。
“直接入洞房吧。什麼天地!什麼高堂!這世間再無人能受我雪棠一禮。”她的話語近乎癲狂的在陰冷的山洞中迴盪不休,“族人已歸,雪棠無依。你們想念啊棠嗎?”
“若是有誰還對啊棠有牽念,就不必等了吧,我心中執念未消,怕是此身都不得去那美好之地,少主,您對啊棠失望嗎?”
說著,她拔下一直戴於髮間的血玉簪,拿在手中細細摩挲。
這支簪子原是少主之物,玉簪經少主心血之養,通身血色,靈氣磅礴,絕美至極,後來,少主將這簪子贈予了她,她便每日隨身戴著,一刻不曾落下,就這樣,血玉替她擋了劫,將她的神魂留了下來。
從此她便在這塵世間飄蕩,浮浮沉沉的也不知經了多少個年頭,久到,她都不記得春去冬來走了多少個週而復始,久到讓她曾經為之驕傲得族靈之尊,現在卻覺得做只妖也沒什麼不好。
有清明的淚珠重重落下,砸向血玉簪,她掌中的簪子,暗淡深幽,裂痕斑駁。
“可是啊棠心中甚苦啊,您哪能知曉您隨隨便便就能見上一面的人,是啊棠拼了命也沒法跟他說上半句的月光吶。”
“若不是您!若不是您!我族豈會蕭條,他又何須自焚,我又怎能落到此般......”
淒厲的話語突然停住,滿臉淚痕的雪棠回過頭來,對著夜岑冷哼一笑,“你逃不掉的!”
說著,她猛得向夜岑額間一抓,手臂橫展,披帛迅速往角落擊去,所經之處一陣煙塵四起,僵硬得村民倒了一地。
“何人觀禮,怎麼也不出來道賀幾句?”
一切發生的太過迅速,待夜岑回過神來時,看到的雪棠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她額間還多了抹金與紅相融的印記。
臉上哪裡還有半點淚痕,他在心中又一次感嘆,果然,女子便是這世間變臉最快,也是最難懂之物,碰不得,亦不能碰。
“啊”
比剛才更為淒厲之聲,從一條呈拋物線垂落的花花綠綠又極快掩入一地障礙物之中傳出,伴隨著的是一聲帶著哭腔的控訴,“你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