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設在城郊的一處老宅裡,臨時搭建的,倉促而簡易,就像施宣鈴的阿孃曾經在施府裡躺過的那座靈堂一樣。
蘭豫白已向允帝請旨,頭七之後,便會扶棺回幽州,帶寧玖孃的屍骨歸家。
他對於夫人身亡給出的理由不過是短短八個字——
除夕爭執,意外墜塔。
這畢竟是家事,允帝也沒有過問許多,只是準了蘭豫白的上奏,不管越無咎如何阻攔,他也終究連自己姐姐的屍骨……都無法留住。
是的,越無咎去找過允帝,想為寧玖娘,為越家討個公道,想重新翻案,想嚴懲幕後真兇,可他沒有實實在在的證據,哪怕他將除夕之夜發生的一切皆如實告知允帝,他得來的卻依然是允帝的一頓雷霆斥責,曾經最疼愛他的那個“舅舅”甚至將桌子都掀翻了,咆哮著讓他滾出去,讓他永不可再提越家一案!
仇人近在眼前,越家卻翻案無望,又一夜之間痛失阿姐,越無咎終究是扛不住這巨大的打擊,徹底病倒了,他連夜發起了高燒,人一直說著胡說,就像那時剛被流放到雲洲島上時,他在海船上一病不起,渾渾噩噩地抱著施宣鈴,不住地喊著她“娘”時一樣。
這一次,依然是他的“小鈴鐺”衣不解帶地照顧著他,整夜整夜地守在他身邊,不斷地想著辦法為他退熱。
可是少年心頭的傷太深了,他經歷的苦楚太痛了,寒冷的雪夜裡,他渾身卻燙得猶如正身處修羅煉獄中一般,他只是抱住施宣鈴,抱住唯一陪在他身邊的妻子,一遍遍地在她耳邊重複著:
“我不會,絕不會……讓蘭豫白活著離開皇城的。”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任是誰也不會輕易放下,越無咎的每一聲夢囈,都像一把尖刀,在施宣鈴心上狠狠地劃下一道道血淋淋的印子。
她原本想要對他說的那些話,都只能在這樣的時刻盡數嚥了下去,她不敢再刺激他分毫,不敢再讓他得知更多不堪的真相,她只能在他說著胡話時,緊緊摟住他,撫摸著他滾燙的額頭,貼在他臉頰邊,柔聲對他道:
“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阿越,我知道你很痛,你挺住,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場雪馬上就會停下來的,不會再有人死去的,不會的……”
這些呢喃的話語不知是在安撫著越無咎,還是在哄騙著她自己,不知不覺間,施宣鈴臉上已淌滿了眼淚。
她的一顆心也像追隨著寧玖娘而去一般,不斷地往下墜去,不知何時便會摔得七零八落,再也拼湊不完整,再也辨不出自己……來時路的模樣。
當好不容易喂越無咎服下藥,看著他沉沉昏睡下去後,施宣鈴裹上斗篷,悄悄去了一趟城郊的靈堂。
那座老宅是裴世溪的地盤,就連靈堂都是裴世溪倉促之間備好的,越無咎連阿姐停棺之處在哪都找不到,而施宣鈴知曉卻又不能說出來,她只能替越無咎去靈前為寧玖娘上一炷香,也順便去見一見蘭豫白,勸說他一些東西。
可施宣鈴不知道,早在她之前,便已有人給蘭豫白帶過話了。
裴世溪同蘭豫白兄弟一場,奉氏與賀蘭兩家又有百年盟約,交情著實不錯,可他私心裡卻覺得寧玖娘早就該死了,所以他雖為寧玖娘準備了靈堂,自己卻從未去靈堂拜祭過一次,他只是派小陌去給蘭豫白帶了一本佛經,以及幾句話——
“愛慾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如今,會燒傷你的那團火熄滅了,你再無軟肋與顧忌,天高海闊,任爾遨遊,待得盟約大業成,杯酒映紅燭。”
若是這番話寧玖娘泉下有知,只怕會託夢夜夜去怒罵裴世溪,她屍骨尚未寒,裴世溪便已開始勸蘭豫白放下舊愛,待得大業一成,他什麼女人沒有?
可這紅燭能再燃,交杯酒也能再與新人去飲,但那份刻骨銘心的愛意,還能重來一次嗎?
裴世溪心中毫無男女情愛,只有奉氏一族的大業,所以他不會懂,也不屑去懂。
當施宣鈴來到城郊的靈堂時,院中萬籟俱靜,只有一道寂然的背影坐在棺木前,如同一尊石像般,久久未動。
名動幽州的蘭家四公子,背影依然清俊如竹,不改風華,只是他那一頭青絲,如今已全然變白,如漫天紛飛的白雪一樣,清寒入骨。
原來人傷心到了極點,當真會一夜白頭,施宣鈴一邊踏入靈堂,一邊眸光復雜地望著棺木前守夜的那道頹然身影。
她心中五味雜陳,莫名地,便問了一句:“值得嗎?”
蘭豫白的身影依舊一動也不動,彷彿被釘在了棺木前,施宣鈴嘆了口氣,在靈前上了炷香,又跪拜一番後,這才扭頭看向旁邊的蘭豫白,輕輕地說出了心底之話:
“你們賀蘭一族,其實不必為了奉氏做出……如此大的犧牲,不值得,一點也不值得。”
她深吸口氣,眼尾微微泛紅,想到那夜佛塔上一躍而下的那道紅影,她胸口便悶得慌,深埋在心底的那些話索性也對著蘭豫白一股腦兒地道了出來:
“你明明愛她至深,卻為了所謂的盟約去利用她、傷害她,讓她帶著孩子絕望赴死,你明明是個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慾,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為何要去做奉氏一族復仇的刀子呢?你這一生難道都只是為了別人而活嗎?你賀蘭家的世世代代都要失去魂魄,失去本心,失去自我,成為奉氏一族的牽線木偶嗎?”
手腕上的鈴鐺因為主人的激動而跟著微晃起來,那發出的清脆聲響在偌大的靈堂裡顯得那樣空靈,又那樣直逼人心。
施宣鈴深吸口氣,見蘭豫白依然不為所動,毫無反應,她不由嘆息了聲,又湊近了些,放緩了語調道:
“蘭豫……賀蘭公子,那些恩怨早已過去了數百年,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卻不能被困住,奉氏如此,賀蘭氏更是如此,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復國之夢,拋卻一切的一切,犧牲掉那麼多條無辜的生命,當真值得嗎?”
這一回,蘭豫白的身影一頓,他終於回過頭來,凝眸看向了施宣鈴,好半晌,他才幽幽一笑,似帶嘲諷——
“神女後人?命定之主?奉氏一族的大救星?當真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