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用卡車的後廂悶熱昏暗。李墨飛的手腕被塑膠紮帶勒出紅痕,但他的思緒比任何時候都清晰。

卡車突然急剎,外面傳來喊叫聲和零星的槍響。車門被猛地拉開,刺目的陽光照進來——站在車外的不是士兵,而是卡洛斯和幾個水利局的同事。

“快點!”卡洛斯割開人他手腕的束縛,“軍隊馬上會發現路線不對。”

李墨飛跳下車,發現他們停在一條偏僻的山路上。胡安站在不遠處,身旁是幾匹備好鞍具的山地馬。

“水道。”老人簡短地說,“他們沒封鎖古老的路。”

印加古水道的分支隧道里,滴水聲在石壁間迴盪。李墨飛藉著頭燈的光亮,檢查著石縫間生長的苔蘚。

“軍隊關閉了現代水廠。”卡洛斯氣喘吁吁地跟上她,“說所有供水都可能被汙染。”

“但他們沒管這些。”李墨飛輕觸苔蘚表面,指尖沾上溼潤的分泌物,“印加人早知道怎麼對付山裡的‘惡靈’——用生長了千年的苔蘚過濾。”

胡安從行囊裡取出幾個陶罐,裡面裝滿了深綠色的苔蘚糊。“按祖先的方法做的,能淨化水,也能殺死‘冰血’。”

李墨飛接過一個罐子,聞了聞——苦澀中帶著清香。他突然想起陳曦的郵件:永凍土微生物和vir-2的基因相似性。

“不是殺死。”他輕聲說,“是平衡。”

奎爾卡亞冰帽邊緣,李墨飛站在融化的冰水前,手中捧著改造後的藍藻培養皿。

“你確定這能行?”卡洛斯不安地問。

“不確定。”李墨飛實話實說,“但苔蘚分泌物的分子結構給了我們線索——不是消滅病毒,而是建立新的共生關係。”

他蹲下身,將培養皿中的藍綠色液體小心傾倒在冰川表面。液體迅速滲入蜂窩狀的冰孔,像被飢渴的大地吸收。

遠處傳來直升機的轟鳴。軍隊終於追蹤到了他們的位置。

胡安望向天空,又看向冰川,突然笑了:“印加人說,山會自己選擇喝什麼水。”

三個月後,聯合國環境大會特別會議上,李墨飛站在投影屏前。螢幕顯示著奎爾卡亞冰帽的最新資料——消融速度減緩15%,vir-2病毒活性下降70%。

“我們最終採用了混合方案。”他切換幻燈片,“40%印加古水道引流,30%霧網收集,20%有限海水淡化,以及10%的冰川生物調控。”

聯合國環境大會的會場內,空氣彷彿凝固了。

李墨飛站在演講臺上,背後的大螢幕投射出奎爾卡亞冰帽的最新資料圖表——藍線顯示冰川消融速度減緩15%,紅線標註vir-2病毒活性下降70%。臺下坐著各國代表、科學家、記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會場鴉雀無聲。

陳曦坐在第一排,穿著深藍色的西裝,指尖輕輕敲擊膝蓋。當李墨飛的目光掃過時,她微微點了點頭。這個簡單的動作包含了太多——三個月的軍事監禁、被查封的研究資料、胡安和卡洛斯冒險送出的證據,以及最終讓軍方不得不妥協的國際壓力。

李墨飛點選遙控器,幻燈片切換到最後一張照片:修復後的印加觀測臺。古老的石壁上,unep170號決議的全文被刻在一種特殊的混合材料上——奈米陶瓷保證文字千年不腐,而印加石藝的紋路則讓整個紀念碑與山融為一體。

“利馬的水危機沒有完美解決方案。”他的聲音在安靜的會場裡格外清晰,“我們試過強行控制冰川,結果釋放了病毒;試過現代技術壟斷,卻激化了社會矛盾。”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每一張面孔。

“但或許,真正的答案從來不是‘戰勝自然’,而是學會如何與它對話。”

黃昏的安第斯山脈披著金色的光暈。李墨飛獨自站在印加觀測臺上,腳下的石塊還帶著白天的餘溫。從這個高度,他能俯瞰整個系統——

下方,印加古水道引來的清流正透過智慧分流閘門匯入城市管網,苔蘚過濾層在夕陽下泛著翡翠般的微光;遠處貧民窟的山坡上,新一代霧網的鋼架反射著橘紅的光芒,奈米纖維網面在晚風中輕輕搖曳;而更高處,奎爾卡亞冰帽的輪廓在暮色中依然清晰,第一次在夏季保持了穩定的邊緣。

風吹起他束在腦後的長髮,帶來雪山特有的凜冽氣息。這三個月發生的一切在腦海中閃回——實驗室的緊急警報、軍用卡車的悶熱黑暗、胡安那句“山在流血”的警告、卡洛斯腫著眼睛幫他越獄的夜晚……

他的衛星電話突然響起。是陳曦,背景音嘈雜,顯然還在聯合國會場。

“北極團隊剛發來急電。”陳曦的聲音帶著罕見的緊迫,“他們在斯瓦爾巴群島冰芯中發現類似vir-2的病毒休眠體,基因匹配度89%。融冰速度加快,預計兩週內暴露。”

電話那頭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音。

“他們需要你的苔蘚配方。”

李墨飛蹲下身,手指撫過觀測臺石壁上的刻痕。unep170號決議的條款在暮色中依然清晰可辨,其中第三條被她反覆摩挲過:“所有氣候干預必須尊重當地生態智慧”。

他想起最後一次見到胡安的情景。老人站在軍事基地外的山坡上,將這個小陶罐塞進她手裡時說的話:

“印加人相信,山是活著的。你餵它毒藥,它就流血;你餵它清泉,它就回報你甘露。”

現在,他開啟揹包,取出那個陶罐。只有巴掌大小,表面粗糙不平,卻帶著令人安心的重量。掀開蓋子,裡面是最後一點苔蘚樣本——深綠色的團塊已經乾燥,但一旦接觸水就能在數小時內恢復活性。

罐底刻著一個古老的符號:水滴與冰晶交織的圖案。和埃斯佩蘭薩給她的水杯底部的紋路一模一樣,和印加水道石壁上的雕刻如出一轍。

“水的記憶……”他喃喃自語。

衛星電話又響了。是卡洛斯:“軍隊終於撤出了水道保護區,但苔蘚原生群落被破壞了60%。我們正在組織村民採集殘餘樣本。”

電話那頭傳來孩子們的嬉笑聲,隱約能聽見埃斯佩蘭薩在指揮:“輕一點!根鬚要完整!”

李墨飛握緊陶罐,做出決定。

“我這裡有最後一份純淨樣本。”他對電話說,“準備低溫運輸箱,我分一半給你們覆育。”

夜幕完全降臨,第一顆星星出現在安第斯山脈上空時,李墨飛完成了包裹。

苔蘚樣本被分成兩份,一份留在密封培養皿中準備寄往北極,另一份裝進新的陶罐——這個罐子是他請村裡的老陶匠特別燒製的,底部刻著同樣的水滴冰晶紋路。隨包裹附上的還有三頁手寫筆記:

《亞克·帕卡苔蘚培養指南》

1. 需用印加古道旁的土壤(酸鹼度6.8-7.2)

2. 每日晨霧時分採集露水澆灌

3. 石壁傾斜度應模仿奎爾卡亞東坡(23度)

最後一行他猶豫了很久才寫下:

“該苔蘚與vir-2病毒形成共生平衡,切勿試圖完全消滅病毒,否則苔蘚將失去淨化能力。”

打包完畢,他撥通快遞公司的加密線路。

“特急件,目的地挪威朗伊爾城。”他對接線員說,“生物樣本,需要全程4c恆溫。”

結束通話電話,他望向北方的夜空。那裡有正在融化的冰川,有即將甦醒的古老病毒,也有和他一樣在尋找答案的科學家。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李墨飛獨自坐在觀測臺上。寄往北極的包裹已經啟程,而他的手中捧著剩下的半份苔蘚樣本。

東方的天際線泛起魚肚白,第一縷陽光穿透雲層,照在遠處的冰川上。藍白色的冰面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其中隱約可見他三個月前播撒的藍藻形成的淡綠色條紋——那是人類試圖與自然對話的痕跡。

山風漸起,帶來下方村莊的聲響。埃斯佩蘭薩和孩子們已經開始晨間取水,新修復的霧網上掛滿晶瑩的水珠;卡洛斯帶著水利局的團隊檢查水道閘門;更遠處,胡安可能正領著村民舉行某種古老的儀式,感謝山神的饋贈。

李墨飛開啟陶罐,取出一小簇苔蘚,輕輕按在觀測臺的石縫中。

“迴圈該開始了。”他輕聲說。

晨光中,新刻的unep170號決議碑文閃閃發亮,而石縫裡的苔蘚已經悄悄展開第一絲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