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晴!

劉元晃晃蕩蕩的又到了南城。

兩日沒見,晉王似乎又慘了些。

不僅頭髮在打結,就是臉也因為沒水洗,眼角糊著眼屎,髒的不成樣子。

劉元忍不住笑了。

沒了曾經的身份,這人——像狗一樣了。

“來壺酒!”

看到這樣的狗,不喝杯酒慶祝慶祝,也說不過去。

一大早就打酒的可不多,夥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客人要什麼價位的?我們這有……”

“二兩的。”

說著,劉元就放下了二兩碎銀。

街尾處,賈政的攤子上,終於又有客人了。

上次擺攤被偷,他餓著肚子回村,王氏雖然沒有大笑出聲,可是她那嘴角翹的……

賈政羞憤欲死,卻又無可奈何。

他怎麼知道掙錢跟吃屎一樣難?

曾經……

不能想曾經。

昨兒他才在家歇一天,村裡就有老頭過去說他歇著不行,紅紙的顏色會敗,真要放一年……,明年就不好看了。

他得趁著年下,趕緊把所有紙都賣了才行。

至於小偷……

那是他沒經驗。

大街上,是不能隨隨便便拿錢袋的。

沒奈何他只能低聲下氣的請王氏在衣服裡縫個暗袋,再弄個掩人耳目的錢袋。

日子還要過。

只要他想喘這口氣,他就得幹活。

連王氏都學會了給牛把尿,他不幹活……

賈政感覺會被‘懶漢’的外號給淹了。

這個號帶給他的衝擊力太大,堪比二傻子。

賈政害怕那個號,所以今天一早又出攤了。

隆兒看到二老爺又勤快起來,很是高興的回府交差。

果然,還是他們老爺的辦法奏效。

二老爺要臉。

實心過日子的老頭老太們,最不喜的就是懶漢。

花點小錢,請他們幫忙看著、管著、囉嗦著,他就不能在家躲懶。

“嗯,幹得不錯!”

賈赦高興的賞了隆兒一個金瓜子,“以後就這麼辦。”

想再跟以前一樣動不動就請假在家,那是萬萬不能了。

“不管是二老爺還是二太太,請那些老人家都幫忙看著,務必讓他們學會自己掙錢過日子。”

“誒”

隆兒興奮點頭。

“把這事再跟東府珍大爺說一聲。”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賈赦相信,賈珍也樂意聽到二弟的事,“說不得他一高興,也賞你點啥。”

他不怕二弟日子過得苦,他怕二弟掙不著錢,最後破罐子破摔,最後逼著藍枝動手。

到了那時,毀的可就是藍枝。

隆兒顛顛往寧國府報告賈政情況未久,賈珍就換了一身常服,偷摸著帶尤氏坐著馬車往南城看熱鬧了。

“放心,我們只在馬車裡偷著看。”

媳婦有孕了,偶爾帶她出來散散心,還是很有必要的。

“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尤氏笑容溫婉,輕輕掀了一點簾子往外面看。

“我和政二叔又不熟。”

她就是去看看,回頭說給婆婆聽。

婆婆肯定樂意聽這事兒。

夫妻兩個去圍觀賈政賣對聯了,並不知道此時的族學裡,薛蟠已經被打了手心。

他在課堂說話。

這麼大了,連小孩子都不如。

一節課一刻鐘,這麼點時間都坐不住,上的什麼學?

念著昨兒晚間薛家送來的厚禮,陳先生覺著不把他管好,都對不起他家的那些禮。

啪啪

啪啪啪

戒尺連著打了五下,“念你初犯,這次只有五下。”陳先生虎著臉,看跟他個子差不多的薛蟠,“但有下次,成倍往上疊增,只要你不怕手打壞,就只管來。”

薛蟠:“……”

他的手火辣辣的疼。

從小到大,只有父親在時……

父親去世好幾年了,換以前,他肯定要掀了這桌子,再一腳踢倒先生。

可是……

想到小同學們跟他說的,敢還手還嘴,外面輪值在此的武學師父,會按著壓馬步,不給吃不給喝,一不小心,還要負重三里路,他就心尖打顫。

今兒一早,他在馬步上已經吃了虧,還被好多人笑了。

先生考教功課,他這麼大的個,卻被分到了蒙學小班……

“怎麼?還不服氣?”

“……服氣!”

薛蟠忍氣吞聲。

“服氣就好,犯了錯,就站著聽課吧!”

陳先生拿起千字文,“現在跟我念,知過必改,得能莫忘。罔談彼短,靡恃己長。信使可覆,器欲難量……”

“知過必改,得能莫忘。罔……談彼短,靡……靡恃己長。”

薛蟠的公鴨嗓子在一眾童稚聲音裡,那麼突出。

別人唸的有韻味,有節奏,他念的……

陳先生看了他一眼,終於放慢節奏,兩句兩句的唸了,“遐邇一體,率賓歸王。”

學生們跟上。

薛蟠終於沒有結巴。

“鳴鳳在竹,白駒食場。”

“鳴鳳在竹,白駒食場”

薛蟠跟著唸的還好。

終於,這一節課過去了。

外面響起了下課的鈴鐺聲。

為了上、下課的時間問題,沈檸特意讓人往這邊送了一個西洋鍾。

上下課的鈴聲則由輪值的府衛幫忙敲響。

“好了,下課!”

陳先生放下書,不管學生們嘰嘰喳喳的出去玩,道:“薛蟠,你的千字文也不甚熟,下課就不要玩了,下堂課,我要報聽寫。內容從天地玄黃,到坐朝問道,你先好生看看吧!”

薛蟠:“……”

他的天塌了啊!

這些字在一起,他都認識,尤其這前面的,順著報聽寫,他勉強能寫出來。

但若亂了順序……

先生一走,他忙抓住跑回教室拿木鳥的小同學,“先生常報聽寫嗎?”

“肯定的呀!”

他們蒙學班主要是認字,從三字經到千字文,每天都要報聽寫的。

“那……是按著順序來嗎?”

薛蟠看著面前的小豆丁,好想哭一哭。

“不是!”

同學憐憫的看了他一眼,“趁著還有時間,你趕緊看看吧,要不然連著四天不及格,也是要挨戒尺打的。”

戒尺打人可疼了。

他們誰都不想受那罪。

所以每天回家寫作業寫的可認真了。

薛蟠看他拿著木鳥蹦蹦跳跳出去玩了,也想出去,可……可他是蒙學生啊!

他忘不了,被劃到蒙學這班的時候,大家看他都是什麼眼神。

薛蟠忍著手疼,急忙翻書,努力記天地玄黃到坐朝問道這一段。

他明天不來了,但今天得混過去。

閔健柏受王熙鳳託付,想要過來看看他,卻沒想他在這裡悶著頭翻書,忙又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一節課,兩節課,三節課……

從上午到下午,別人的課間休息都能玩,可是薛蟠不行。

先生教了這一段,還有下一段,聽寫也是一樣。

很明顯,要放假了,先生在抓緊時間讓大家鞏固知識。

薛蟠有好幾次都要哭了。

因為他寫出來的字,不僅大而醜,還錯的最多。

他在這邊水深火熱,薛姨媽在家也是坐立難安。

族學離兩府這樣近,中午居然不讓出來吃飯。

如果只這也就罷了,可服侍的小廝怎麼還被打發回來呢?

“你哥哥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薛姨媽嘆氣,“你說,沒人服侍,他會研墨嗎?”

薛寶釵:“……”

她也有些憂心。

父親在時,哥哥是會的。

但是後來……

“可能會手忙腳亂一段時間,可既然去人家的族學附學了,這些總要會的。”

又不是隻哥哥有服侍的人。

賈家哪怕旁支的哥兒呢,也有好些能使小廝的。

“媽,哥哥回來,若是再吵鬧著不去,或者說哪哪不舒服,您可不能再替他請假了。”

薛姨媽:“……”

“您沒看過來請安的掌櫃們,聽到哥哥去賈家的族學附學,面上都更恭敬了嗎?”

這?

薛姨媽嘆了一口氣。

“父親去後,哥哥無人教導才越發憊懶,如今族學那邊有好幾位舉人幫忙管教,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薛寶釵勸母親,“哥哥回來,若是哭鬧,那定是管教得力,您可不能讓他一哭,就亂了方寸。”

父親去後,母親只一味寵溺,她可操心了。

各地的大掌櫃看到哥哥那樣,面上還好,但生意卻一年差似一年。

薛寶釵知道出了問題,可賬目被人家做得天衣無縫……

她想規勸母親,想讓哥哥奮起,奈何每次出手,不是被母親的眼淚哭得心軟,就是被哥哥的伏低做小,弄得沒法子。

她只能自己努力。

但她的努力於家於族何益?

寶釵有時候也挺迷茫的。

所以,她又從道家,從佛經裡尋找出路。

寶釵在心裡嘆息,她心在紅塵,身在紅塵,其實知道的再多,也是無法超脫。

“賈家的規矩在那裡,不說寶玉、蓉哥兒他們,就是姨夫……也得受著。”

薛姨媽:“……”

想到下人打聽來的訊息,她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我們給誰都送了禮,其實也該給你姨媽和姨丈送些的。”

說到這裡,她又看向女兒,“等藍表姑娘回府,你看我們能不能去問一問?”

“……也不是不行!”

她們藉著姨媽住進了賈家,若是對姨媽和姨夫不管不問,外人看著也不像。

寶釵道:“不過您是長輩,藍表姐那裡,還是我來問吧!”

用自己的一把劍,守邊關,報血仇……

這是曾經的她,想也不敢想的事。

“到時候,哪怕她駁了我,也沒什麼。”

她不想別人駁了母親的面子。

“……我的兒……”

薛姨媽自然知道女兒的良苦用心,聞言摟住她的時候,忍不住又滴了淚,“你哥哥但凡有一半如你……”

只有這一雙兒女,她的疼愛之心是一樣的。

可是不知道怎的,兩個孩子養的,就一個在天,一個恨不能落到泥地裡。

“媽,您可別說這樣的話了。”

寶釵寬慰母親,“哥哥進了賈家族學,一定能好起來的。”

抱著這個美好的願望,她們終於等回了他。

“媽,我不去了。”

回到了家,關上了門,臉上都染了墨汁的薛蟠,眼睛一下子就紅了,“嗚嗚,我還被先生打了。”

他舉起的左手黑呼呼的,好像在墨水裡打了滾,仔細看,手掌好像在腫著,“還有我的腿……”

薛蟠的眼淚汪汪,“他們笑話我,我才掀了桌子,東府輪值的府衛馬上就把我拎了出去,拿著細竹竿子,逼著我扎馬步啊!”

稍有一點錯,那細竹竿子就打過來了。

其實不止打腿,他的屁股也被抽了好多下。

只是妹妹在這,他不好意思說。

“……怎麼能這樣?”

薛姨媽又震驚又傷心。

她的兒,她一句重話都捨不得說。

夫君在時,就算要教訓,也會偷著先在自己身上試一下,確定了力道才打的。

“不行,我得去問問鳳丫頭,讓她管管……”

“媽”

寶釵一邊心疼哥哥,一邊又萬分無奈。

每次都這樣,媽前面應的好好的,可只要一看見哥哥,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昨天沈夫人才說……”

“她說什麼?你還是不是我妹妹?”

薛蟠大叫,“我被人欺負死了,你才高興嗎?”

說著,他又看向母親,“媽,你趕緊過去說,我被打傷了,現在發燒了。”

“對對對,叫大夫”

薛姨媽怕他真發燒,迅速摸了摸他的額頭,“寶釵在這裡看著你哥哥,我去去就來。”

可是,她還沒出院子,東府的府醫就過來了。

緊接著王熙鳳也趕了過來。

“我們太太聽說令公子今天被打了。”

府醫道:“特意差我過來看看。我們太太還說了,若薛太太不放心老朽,寧國府這邊還能請太醫,不過嘛”

他看了一眼傳出哎喲的屋子,“我們太太說,若太醫也說公子沒毛病,那公子就是裝病,要被罰族學三個月不得歸家,每兩日一次憶苦思甜飯。”

啥?

薛蟠的唉喲聲一下子就停了。

除了手心的,他身上的傷,當時是被抽的很疼,但能走能行,遠不到傷筋動骨。

而且,人家請太醫,那太醫肯定也幫著人家說話啊!

“……姑媽,先讓府醫看看吧!”

能咋辦?

看到呆了的姑媽,抿了嘴的寶釵,王熙鳳只能站出來,“沒事……,就好生聽先生的。”

不聽……

只能更倒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