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墨在流民區蹲了大半個晚上。
他把哭著要媽媽圍巾的小豆子抱在膝頭,用軍刀削了塊樺樹皮,在上面畫了只歪歪扭扭的蝴蝶——就跟他記憶裡母親圍巾上的圖案一樣。
李嬸摸著鏡子碎片時,他便坐在她身邊,聽她絮絮叨叨說從前每天清晨用這鏡子給女兒梳麻花辮,直到她的聲音漸弱,頭慢慢靠在他肩頭睡過去。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小黑突然用腦袋拱他的手腕。
這狗崽子的耳朵抖得像兩片小旗子,喉嚨裡發出短促的低鳴——那是機械城方向有異動時才會有的預警。
許墨把小豆子輕輕放回臨時搭的草墊上,替李嬸掖了掖破毯子角,起身時腰板發出咔嗒一聲響。
他摸了摸腰間的軍刀,刀鞘上第27道刻痕硌得手掌生疼。
“走。”他對小黑說。狗兒立刻竄到前頭,尾巴繃成一根弦。
基地指揮中心的燈還亮著。
許墨推開門,就看見蘇瑤伏在操作檯上,髮梢沾著沒擦乾的水珠——她又熬了通宵除錯空間終端。
終端螢幕泛著幽藍的光,在她眼下投出青灰的陰影。
聽見腳步聲,她猛地抬頭,睫毛上還掛著睏意,卻在看清是他時迅速抿緊了唇。
“機械城的巡邏隊昨晚提前了兩小時換防。”她扯過桌上的全息投影遙控器,空中立刻浮起一片紅點,“我截到他們的通訊碎片,有段亂碼重複了七次。”她指尖在虛空中劃過,亂碼突然重組,露出幾個扭曲的字母:重建(rebuild)。
許墨的手指在桌面敲了兩下。
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指節叩在金屬桌面上,咚、咚、咚,像敲在每個人的神經上。
“陳老的氣象預測呢?”
“三天後有強沙暴。”蘇瑤調出另一組資料,“風速會比上次高20%,現有的防風罩最多撐半小時。”她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而且……空間終端的能量儲備只剩37%。如果啟動解析新防護材料的程式,可能……”
“可能撐不到沙暴結束。”許墨替她說完。
他看見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指節泛白,像要把所有的不安都掐進肉裡。
“許隊!”趙剛的聲音從走廊傳來,帶著風箱似的喘息。
這位基地管理員鬢角沾著草屑,顯然是剛從物資倉庫跑過來,“東牆的預製板又塌了三塊,老張頭帶著十幾個壯勞力在搬,可沒有起重器根本……”
“先停。”許墨抬手打斷他,目光掃過陸續走進來的王芳、瑪麗和陳老。
王芳抱著記事板,鉛筆在指縫間轉得飛快,眉心擰成個結——她肯定在算臨時調配建材要擠佔多少食物配額;瑪麗的工裝褲膝蓋上沾著機油,眼睛亮得像兩顆小太陽,正偷偷往陳老手裡塞熱乎的烤紅薯;陳老縮著脖子,枯瘦的手捏著紅薯直髮抖,卻沒往嘴邊送,只盯著許墨身後的全息投影。
“都坐。”許墨拉過張破椅子坐下,手肘撐在桌上,“先說三件事:沙暴、機械城、人心。”他掃過陳老,“陳叔,您說這沙暴能躲嗎?”
陳老的喉結動了動。
烤紅薯的熱氣燻得他眼眶發紅,聲音啞得像砂紙:“躲不了。核冬天後的積沙層鬆動,風一起就是滾地浪,防不住。”
“那防。”許墨轉向王芳,“物資庫裡還有多少奈米混凝土?”
“12噸。”王芳的鉛筆在記事板上戳出個洞,“但上個月修西牆用了8噸,剩下的要是全砸在防風罩上,這個月的鹽巴配額得砍一半。”她抬眼盯著許墨,“老規矩,您選人命還是牆?”
“都要。”許墨的指節叩得更急了,“蘇瑤,空間終端能解析出速凝混凝土嗎?需要多久?”
蘇瑤的手指在終端上快速划動,髮梢掃過螢幕,帶起一片漣漪。
“解析需要6小時,製造的話……終端能量夠支撐3噸。”她咬了咬下唇,“但如果同時啟動機械城訊號追蹤程式,能量會超支。”
“那就先解析混凝土。”許墨轉向瑪麗,“你帶志願者去拆廢棄機械城外圍的防護板——記得避開ai巡邏的時間點。”瑪麗剛要歡呼,他又補了一句,“帶把電磁干擾器,上次那批機器人對聲波敏感。”
“許隊!”趙剛突然拍桌,震得茶杯跳起來,“您瘋了?機械城外圍是雷區!上回老張頭的兒子就是……”
“所以要挑後半夜。”許墨從口袋裡摸出張皺巴巴的紙條——是昨晚瑪麗塞的,“李嬸盯著鏡子哭,小豆子抱著樹皮蝴蝶睡,他們要的不只是餅乾。”他的聲音放輕了些,“我們修的不是牆,是他們心裡的縫。”
會議室突然靜得能聽見牆上破鐘的滴答聲。
陳老突然把烤紅薯塞進嘴裡,燙得直吸氣,卻笑出了聲:“我這把老骨頭,去氣象站守著風速儀吧。要是沙暴提前,我就敲三長兩短的警鐘。”
王芳的鉛筆停了。
她望著陳老花白的頭髮,又看看許墨眼下的青黑,突然把記事板一翻:“我去跟老張頭商量,用鹽巴換他地窖裡藏的野果乾——那老頭疼孫子,肯定鬆口。”
瑪麗蹭地站起來,工裝褲口袋裡的扳手叮噹響:“我這就去叫人!二壯昨天還說手癢想拆機器人呢!”
許墨的目光最後落在蘇瑤身上。
她正盯著終端螢幕,睫毛在眼下投出顫動的陰影。
“空間的事……”他剛開口,她卻先伸手按住他的手背。
她的手涼得像塊冰,卻比任何話語都燙。
“我知道。”她輕聲說,“先救人。”
晨光透過破窗戶斜斜照進來,在許墨的軍刀上鍍了層金。
他站起身,軍靴踩得地板吱呀響:“半小時後在東牆集合。趙叔帶工具車,王姐管物資登記,陳老守氣象站,瑪麗……”他突然笑了,“記得把電磁干擾器充好電。”
眾人陸續往外走。
瑪麗經過許墨身邊時,偷偷塞給他塊烤紅薯。
趙剛拍了拍他的肩,力道重得像塊石頭。
王芳經過蘇瑤身邊時,頓了頓,輕聲說:“那小子要是累趴下了,你可得扛著。”
蘇瑤沒說話。
她望著許墨的背影,看他彎腰幫陳老系鬆了的鞋帶,看他蹲下來給小黑順毛,看他抬頭時被陽光照亮的側臉——那道從眉骨到下頜的傷疤,在晨光裡泛著淡粉的光。
終端突然震動起來。
她低頭,螢幕上跳出新的提示:【檢測到宿主情緒波動,是否開啟安撫程式?】她剛要按關閉,卻瞥見許墨在門口回頭,衝她招了招手。
風從破窗戶灌進來,掀起她的髮梢。她抓起終端,往門外跑去。
小黑突然豎起耳朵。
它望著機械城方向,那裡的天空正泛起不尋常的紫,像塊被揉皺的血布。
狗兒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嗚咽,卻又立刻跟上許墨的腳步,尾巴搖得像面小旗子。
東牆方向傳來此起彼伏的吆喝聲。
有人在喊:“許隊來啦!”有人在笑:“有他在,沙暴算個屁!”
許墨站在廢墟前,望著那些仰頭看他的臉——有掛著淚痕的孩子,有眼神渾濁的老人,有攥著工具的青壯年。
他摸了摸腰間的軍刀,刀鞘上的第27道刻痕還在
“開始吧。”他說。
風又大了起來。
遠處的機械城方向,紫霧中隱約傳來金屬摩擦的尖嘯。
但此刻的東牆下,錘子敲打的聲音、人們的笑聲、孩子的吵鬧聲,像團火,在廢墟上噼啪作響。
蘇瑤跑到許墨身邊時,他正蹲在地上,教小豆子怎麼扶混凝土模板。
陽光穿過他的指縫,在小豆子臉上灑下一片金斑。
她把終端遞過去,他抬頭衝她笑,眼角的細紋裡全是光。
“走。”他說,“先修牆。”
而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機械城的穹頂下,無數紅點正在地圖上匯聚。
其中一個紅點,正緩緩指向人類基地的座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