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霄脖頸間噴濺出的黑血,帶著刺骨的寒意濺在沈承鈞手背上。那寒意彷彿活物,順著面板直往骨頭縫裡鑽。沈承鈞的手指猛地一僵,離那染血的皮圖缺口只差分毫。
“按住他!”楚靈犀厲喝,人已撲到洛九霄身側,雙手死死壓住老人劇烈痙攣的雙肩。錢多多也反應過來,肥胖的身軀爆發出不相稱的敏捷,撲過去死死箍住洛九霄亂蹬的雙腿。
破廟裡只剩下洛九霄痛苦嘶啞的喘息和肉體掙扎撞擊草鋪的悶響。那根嵌入他脖頸的黑水晶導管,如同一條貪婪的毒蛇,隨著他的每一次抽搐,便擠出更多粘稠冰冷的黑血。
沈承鈞收回手,指尖捻著那幾滴黑血,冰寒刺骨。他看向皮圖上那個被幹涸血漬環繞的三角缺口,又看向手中那塊來自沈墨書房血池的青銅碎片。碎片邊緣的幽光似乎更微弱了,如同風中殘燭。
師父在意識沉淪的深淵邊緣,用血、用命畫下的圖,指出的路。生門?他眼中最後一點猶豫被冰冷的決心取代。手腕一沉,毫不猶豫地將那枚冰涼的青銅碎片,精準地按進了皮圖上那個三角缺口。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契合聲響起。
碎片嚴絲合縫地嵌入其中,彷彿它本就該在那裡。就在這一瞬間,異變陡生!
那幅由洛九霄鮮血繪就的皮圖,猛地爆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妖異感!皮圖上所有乾涸暗紅的線條,驟然間亮了起來,不再是凝固的暗紅,而是流動的、粘稠的、彷彿剛從心臟裡泵出的猩紅!整張皮圖劇烈地顫抖著,如同有了生命。
那些被血線勾勒出的點陣、軌跡,瘋狂地扭曲、延伸、連線,在火光下構成一幅令人頭暈目眩、充滿不祥意味的流動圖畫。一股無形的牽引力,如同冰冷的鉤索,瞬間纏上了沈承鈞的意識,粗暴地將他拖入那血圖構建的迷陣之中。
“東北三度…生門…”一個模糊又無比清晰的方位座標,如同烙印,狠狠砸進他的腦海。血圖的妖光只持續了短短一息,便倏然熄滅。皮圖恢復了原狀,青銅碎片安靜地嵌在缺口處,彷彿剛才那驚悚的一幕從未發生。
沈承鈞踉蹌一步,臉色微微發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強行掙脫那股精神牽引,耗費了他不小的力氣。
“成了?”錢多多喘著粗氣,按著終於暫時安靜下來的洛九霄,驚疑不定地問。
“成了。”沈承鈞的聲音有些沙啞,他一把抓起那幅嵌入碎片的皮圖,指尖能感受到皮革下彷彿還殘留著一絲悸動。“赤陽州東北,荒墳崗。”
楚靈犀鬆開按住洛九霄的手,飛快地掃了一眼皮圖。那三角缺口被青銅碎片填補後,整個圖的線條似乎完整連貫了許多,指向更加明確。“東北…荒墳崗?”她秀眉緊蹙,“那地方邪性得很,常年鬼霧瀰漫,靠近了連骨頭縫都發冷,是赤陽州有名的亂葬崗,埋的都是無名野鬼。”
“師父指的‘生門’在那兒?”錢多多胖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老爺子該不是…該不是被那鬼管子弄糊塗了吧?”
“糊塗?”楚靈犀冷笑一聲,用沾血的布巾擦著手,“他糊塗到能用血畫出這圖?糊塗到能在沈墨眼皮底下把這東西攥在手裡帶出來?”她站起身,目光銳利如刀,“就算是龍潭虎穴,也得闖一闖。沈墨的網在收,這座死城就是明證。坐等,就是等死。”
沈承鈞將皮圖仔細疊好,塞入懷中,緊貼著那塊依舊冰涼的青銅碎片。“走。”一個字,斬釘截鐵。
赤陽州的東北風,帶著一種特有的燥熱,捲起地上的砂礫,打在臉上微微生疼。天空是渾濁的灰黃色,彷彿被大火燎過。越靠近荒墳崗,空氣裡那股死寂和陰冷的氣息就越發濃重,與環境的燥熱形成詭異的反差。
荒墳崗名副其實。目之所及,是望不到邊的土包和坍塌的墳塋。枯死的荊棘張牙舞爪地纏繞在斷裂的墓碑上,幾叢頑強的枯草在風中瑟瑟發抖。沒有高大的樹木,只有一些低矮扭曲、彷彿被痛苦拉扯過的灌木。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難以形容的腐朽氣味,混雜著塵土的氣息。
死寂。連蟲鳴鳥叫都絕跡了,只有風聲嗚咽著穿過殘碑斷碣,發出如同鬼哭般的尖嘯。
錢多多縮了縮脖子,下意識地裹緊了衣襟,綠豆眼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孃的,這鬼地方…吸口氣都感覺短壽三年。”
楚靈犀走在最前,手中不知何時捏了一枚小巧的玉符,符身泛著溫潤的微光,似乎在感應著什麼。她腳步很輕,目光如鷹隼般掃過一座座荒墳。沈承鈞緊隨其後,右手始終按在腰間佩劍的劍柄上,左眼(未受傷的那隻)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任何一絲異動。懷中那幅嵌入碎片的皮圖,彷彿一塊冰,隔著衣物都能感受到那股寒意。
“東北三度…”楚靈犀停下腳步,低聲自語,手中玉符的光芒似乎穩定地指向一個方向。她抬頭望去。
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墳丘,在連綿的荒墳中並不起眼。墳前立著一塊半人高的石碑。石碑飽經風霜,邊緣已經有些殘破,表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白色塵土。
三人慢慢靠近。當看清石碑上刻著的字跡時,空氣瞬間凝固了。
碑文是用一種極其古拙、甚至帶著幾分惡意的刀法深深鑿刻進去的,筆畫扭曲,充滿了怨毒:
天機叛徒洛九霄之墓
落款處,赫然刻著一個日期!
錢多多倒吸一口涼氣,胖手指著那日期,聲音都變了調:“這…這日子!是…是洛老爺子當年被天機閣宣佈‘伏誅’的當天!”
寒意,比荒墳崗的風更刺骨,瞬間攫住了三人。沈墨!只有他!只有天機閣主,才會如此精準地、帶著如此刻骨的恨意,在洛九霄“死亡”的當天,就在這荒涼陰森的亂葬崗,為他立下這樣一塊羞辱的墓碑!這不僅僅是一座墳,更像是一個惡毒的詛咒,一個勝利者踩在失敗者屍骨上的宣告!
沈承鈞盯著那七個字,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狠狠扎進他的眼底。天機叛徒?師父?他胸中一股暴戾之氣猛地翻騰起來,右手瞬間握緊了劍柄,骨節發出咯咯的脆響。
“冷靜!”楚靈犀低喝一聲,一把按住沈承鈞即將拔劍的手腕。她的指尖冰涼,聲音卻異常沉穩,“這碑是沈墨的餌!他在激你!”
沈承鈞猛地一震,眼中的赤紅稍稍退去,但胸膛依舊劇烈起伏。他死死盯著那塊墓碑,彷彿要將它燒穿。
“看看這墳土!”楚靈犀鬆開沈承鈞的手腕,蹲下身,沒有直接用手去碰觸墳堆上那灰白色的土,而是從靴筒裡拔出一柄細長鋒利的小匕首。她用匕首尖,極其小心地挑起一小撮墳土。
火光下(錢多多已機警地點亮了一盞特製的小型氣死風燈),那撮土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色澤。灰白是主調,但仔細看去,灰白色的塵土顆粒之間,混雜著無數極其細微、閃爍著微弱、冰冷光澤的晶狀顆粒!它們比最細的沙礫還要微小,混雜在泥土裡,若非楚靈犀匕首尖挑動時帶起的那一點點幾乎難以察覺的、如同粉塵般的光澤,根本難以分辨。
楚靈犀將匕首尖湊近燈光,另一隻手飛快地捏了個法訣,指尖一點微芒彈在土屑上。嗤——!一聲極其輕微的灼響,那撮土上騰起一縷幾乎看不見的淡紫色煙霧,散發出一股極其微弱、卻令人心悸的靈力波動,瞬間就被荒墳崗的陰風吹散。
“晶石粉!”楚靈犀的聲音像結了冰,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天機閣獨有!用秘法煉製研磨,細如塵埃,遇生靈靈力則如跗骨之蛆,無聲無息滲入經脈,吸食靈力,反饋給佈陣者!這整座墳,就是個巨大的‘吸靈陷阱’!有人踏入範圍,就會成為沈墨的活體‘靈源’!”
錢多多的胖臉瞬間煞白,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遠離那座詭異的墳丘。“吸…吸食靈力?這他孃的是要把人吸成人幹啊!老爺子指的‘生門’…怎麼會是這種鬼地方?”
沈承鈞眼中的怒火已被冰冷的銳利取代。他盯著那塊刻著惡毒碑文的石碑,又看看楚靈犀匕首尖上那撮混著致命晶粉的墳土。師父用血指引的“生門”,被沈墨佈下瞭如此歹毒的陷阱。這不僅僅是要殺人,更是要榨乾闖入者最後一點價值,如同他對師父做的那樣!
“生門?”沈承鈞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就算是地獄之門,今天也要劈開它!”話音未落,他按在劍柄上的手猛地發力!
“鏘——!”
長劍出鞘,劍光如一道撕裂昏暝的雪亮匹練,帶著沈承鈞胸中壓抑已久的悲憤與決絕,毫無花哨,以最剛猛最直接的方式,朝著那座刻著“天機叛徒洛九霄之墓”的冰冷石碑,狠狠劈下!
轟!!!
震耳欲聾的巨響在死寂的荒墳崗炸開!
堅硬的石碑在灌注了沈承鈞金丹巔峰靈力的劍鋒下,如同朽木般應聲而裂!碎石混合著大量灰白色的墳土,如同爆炸般向四面八方激射!塵土瞬間瀰漫開來,形成一片嗆人的灰霧。
就在石碑徹底碎裂、墳堆被狂暴劍氣炸開一個巨大豁口的瞬間——
“小心!”楚靈犀的警告聲尖銳地響起,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驚惶。
瀰漫的塵土中,異變突生!
那些被劍氣激盪而起的灰白色墳土,那些混雜著無數致命晶石粉末的塵埃,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驟然喚醒!無數細微的、冰冷的晶粉顆粒,在瀰漫的塵土中驟然亮起!
不是璀璨的光芒,而是一種極其幽暗、彷彿來自九幽深處的冰冷磷光,密密麻麻,如同億萬只被驚擾的嗜血螢火蟲!
它們不再是死物般的塵土,而是活了過來!形成一片籠罩數丈方圓的、閃爍著冰冷幽光的塵霧之網!這光網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吸扯之力,如同無數張看不見的貪婪小口,瘋狂地攫取著範圍內一切生靈散發出的靈力波動!空氣都在這恐怖的吸力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
沈承鈞首當其衝!他剛剛爆發全力劈碎石碑,靈力正處於舊力剛去、新力未生的微妙間隙。那片冰冷幽光的塵霧之網瞬間將他籠罩!一股強大到難以抗拒的吸扯力量猛地作用在他身上,彷彿有無數根冰冷的針管同時扎進了他的經脈氣海!體內原本奔湧的靈力,如同決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向外狂瀉!
他悶哼一聲,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持劍的手臂都微微顫抖起來,幾乎站立不穩!眼前陣陣發黑,那冰冷的幽光如同鬼魅,貪婪地舔舐著他生命的本源。
“沈七!”錢多多魂飛魄散,想衝過去,卻被那恐怖的吸力場邊緣波及,只覺得體內靈力蠢蠢欲動,嚇得他趕緊又縮回一步,臉色發青。
楚靈犀反應快到了極致。在幽光亮起的剎那,她雙手已如穿花蝴蝶般舞動,數道繪製著繁複硃砂紋路的黃色符籙從她袖中激射而出!符籙並非射向沈承鈞,而是精準地打向沈承鈞身體周圍的地面,呈一個奇特的三角方位。
“天地無極,穢氣分散!破!”
隨著她一聲清叱,那三道符籙同時爆發出刺目的金光!金光並非攻擊,而是瞬間形成一個倒扣的金色光罩,將沈承鈞連同他身邊一小片區域牢牢護在其中!金光與外面那幽暗冰冷的晶粉塵霧猛烈碰撞,發出滋滋啦啦如同冷水滴入滾油的刺耳聲響!
金光護罩劇烈地波動著,表面漣漪不斷,顯然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但總算暫時隔絕了那恐怖的吸靈之力。
沈承鈞壓力驟減,大口喘息著,額頭上全是冷汗,體內靈力被強行抽離的虛弱感讓他心有餘悸。他看向光罩外那片如同活物般湧動、閃爍著冰冷幽光的晶粉塵霧,又看向護罩內地面——那是被符籙金光強行壓制、暫時失去活性的晶粉,灰白中混雜著點點冰冷的幽暗。
楚靈犀維持著法訣,臉色也有些發白,顯然支撐這隔絕護罩並不輕鬆。“快看!”她急促地喝道,目光死死盯著被沈承鈞一劍劈開的墳堆深處。
瀰漫的塵土在金光照耀下漸漸沉降,露出了石碑碎裂後露出的景象。哪裡是什麼埋骨之地?石碑底座之下,赫然是一個黑黢黢的、僅容一人透過的洞口!一股更加陰冷、帶著濃重土腥味和某種難以言喻陳腐氣息的風,正從洞口裡幽幽地吹出來,拂過三人的面頰,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
洞口邊緣的石塊上,似乎刻著什麼東西。在符籙金光的映照下,幾個模糊的、彷彿用利器匆匆劃下的古老文字,隱約可見。
錢多多舉著燈,壯著膽子湊近了些,眯著小眼睛努力辨認。燈光搖曳,照在冰冷的石壁上。
那並非完整的句子,更像是一個潦草的印記,或者…一個編號?
“癸…癸亥七?”錢多多不確定地念了出來,胖臉上滿是疑惑,“這…這啥意思?”
楚靈犀的臉色卻瞬間變得比沈承鈞剛才還要難看!她維持著護罩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失聲低呼:“癸亥七?是…是幻音教骨笛上的那種死士編號!” 她猛地想起在歸墟海溝奪骨笛時看到的刻痕,與眼前石壁上的印記,那扭曲的筆畫,惡意的轉折,如出一轍!
沈承鈞的心也沉了下去。幻音教的死士編號,刻在沈墨為師父設立的“墳墓”地道入口?這絕非巧合!這條地道,根本不是什麼“生門”,而是沈墨精心佈置的另一個致命陷阱!那些吸靈的晶粉是陷阱的第一層,這刻著死士編號的地道入口,就是第二層!裡面等著他們的,恐怕是比晶粉更可怕的殺局!
冰冷的洞風持續吹拂著,如同地獄的呼吸。洞口深處一片漆黑,那黑暗濃得化不開,彷彿能吞噬一切光線,也吞噬著人的勇氣。金光護罩之外,幽暗的晶粉塵霧依舊無聲地翻湧著,閃爍著貪婪的冷光。護罩之內,刻著“癸亥七”的冰冷石壁,如同一個無聲的嘲笑。
是退?外面是遍佈吸靈晶粉的絕地,沈墨的追殺隨時可能降臨。
是進?眼前是刻著死士編號、通向未知深淵的地道,裡面等待他們的,很可能是幻音教最冷酷的殺手。
楚靈犀維持護罩的指尖微微顫抖,金光在幽暗晶霧的侵蝕下明滅不定。錢多多舉著燈,豆大的汗珠從胖臉上滾落,燈光映著他眼中巨大的恐懼,在刻著“癸亥七”的石壁上投下搖晃的光斑。
沈承鈞緩緩站直身體,抹去嘴角因靈力被強行抽離而滲出的一絲血跡。他看了一眼護罩外那貪婪翻湧的晶霧,又看了一眼那深不見底、吹拂著地獄陰風的洞口。師父的血圖,沈墨的陷阱,幻音教的死士編號……所有線索都絞在這漆黑的洞口。
他深吸一口氣,那空氣帶著晶粉的冰冷和地底陳腐的土腥味,直衝肺腑。長劍還握在手中,劍鋒上殘留著劈碎石碑的決絕。
沒有言語。他抬腳,靴底踏在散落著失去活性晶粉的冰冷地面上,一步,朝著那刻著“癸亥七”的幽深洞口,邁了進去。身影瞬間被濃稠的黑暗吞沒。
楚靈犀和錢多多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驚駭,也看到了別無選擇的決然。金光護罩隨著楚靈犀的移動而移動,兩人緊隨其後,身影也消失在洞口那彷彿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洞口外,荒墳死寂。只有那幽暗的晶粉塵霧,依舊無聲地翻湧著,閃爍著冰冷的光,如同無數只窺伺的眼睛。風穿過殘碑,嗚咽聲更淒厲了。石碑的殘骸散落在翻開的墳土上,“天機叛徒”幾個字在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猙獰。地道深處,死寂無聲,彷彿剛才進去的三人,從未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