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撕裂溶洞黑暗的混沌劫光,裹挾著沈七、楚靈犀、錢多多,以及鐵棺中那具被導管貫穿的枯槁軀體,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狠狠拋擲而出。沒有方向,只有狂暴的空間亂流撕扯著每一寸肌膚和神經。

沈七右眼如同被烙鐵貫穿,視野裡只剩下灼燒般的血紅與劇烈跳動的灰翳輪廓,劇痛幾乎要碾碎他的顱骨。他僅存的意識死死鎖住懷中那冰冷沉重的軀體,雙臂如同鐵箍,任憑空間亂流如何撕扯,也絕不鬆手。

師父心口那被剜開的血洞,粘稠冰冷的液體浸透了他的前襟,每一次微弱的、彷彿隨時會斷絕的抽搐,都像鞭子抽打在他瀕臨崩潰的神魂上。

不知在虛無與劇痛中沉浮了多久,沉重的撞擊感猛地從身下傳來,伴隨著錢多多殺豬般的慘嚎和重物落地的悶響。冰冷、粗糙、帶著塵土和某種陳年腐朽氣味的觸感取代了空間的撕扯。刺骨的寒風捲著細碎的沙礫,如同無數把小刀刮過裸露的面板。

沈七掙扎著撐起身體,右眼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視野邊緣瀰漫著濃厚的血霧,只能勉強分辨出模糊的輪廓。

他們似乎摔在一條狹窄、骯髒的巷子裡。兩側是低矮、歪斜的土坯房屋,牆皮大片剝落,露出裡面乾枯的草莖。

巷子盡頭,一截斷裂的土牆孤零零地矗立著,上面用炭灰畫著幾個歪歪扭扭、早已模糊不清的孩童塗鴉。

“咳咳……呸呸呸……”錢多多灰頭土臉地從一堆破爛的竹筐和爛菜葉裡爬出來,嘴角還掛著血沫子,齜牙咧嘴地揉著摔得幾乎裂成八瓣的屁股,“沈……沈七!你他孃的……這‘順風車’……也太顛了……”

他喘著粗氣,目光掃過被沈七護在身下、無聲無息的洛九霄,又看到旁邊蜷縮著、臉色慘白如紙、正捂著心口劇烈喘息的楚靈犀,胖臉上的戲謔瞬間褪盡,只剩下凝重和後怕。

楚靈犀的狀況極其糟糕。她背靠著冰冷的土牆,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每一次呼吸都顯得異常艱難,彷彿有冰冷的針隨著氣息在肺腑間攢刺。

最駭人的是她的心口位置——那裡的衣料下,正透出一種極其不祥的、時明時暗的墨綠色幽光!光芒每一次明滅,都讓她身體劇烈地抽搐一下,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她死死咬著下唇,甚至咬出了血痕,才勉強將那痛苦的呻吟壓回喉嚨。

“靈犀!”沈七聲音嘶啞,左眼艱難地聚焦在楚靈犀心口那詭異的墨綠光芒上,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想靠近,身體卻因透支和劇痛而不聽使喚。

“別……別管我……”楚靈犀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她艱難地抬起手,指向沈七懷中,“看……看他……那東西……還在不在……”

沈七猛地低頭。洛九霄雙目緊閉,面如死灰,心口那個被他劍氣剜開的血洞觸目驚心,邊緣皮肉翻卷,卻沒有多少鮮血流出,只有粘稠的、混雜著暗紅與墨綠的汙濁液體在緩緩滲出。在傷口深處,緊貼著那顆微弱跳動的心臟邊緣,一個嬰兒拳頭大小的、邊緣參差不齊的暗紅晶質殘留物清晰可見!它像一顆惡毒的眼球,深深嵌在血肉裡,雖然被沈七拼死剜出了主體,但顯然仍有最核心的“根”殘留其中!無數細若遊絲的墨綠光芒正從這殘留的晶核中蔓延出來,如同活物的觸鬚,頑強地纏繞著心臟,甚至試圖重新連線那些被楚靈犀斬斷的導管殘端!

“還有殘留……晶核的根扎進心脈了……”沈七的心沉入冰窟,聲音乾澀。他立刻撕下還算乾淨的裡衣下襬,手忙腳亂地試圖堵住那可怕的傷口,觸手卻是一片冰冷滑膩,那汙濁的液體彷彿有生命般,試圖順著他的手指侵蝕上來。

“先離開……這裡不對勁……”錢多多強忍著傷痛,警惕地環顧四周,肥胖的臉上滿是驚疑。太靜了。死寂。這條骯髒的小巷,連同外面隱約可見的街道,都籠罩在一種令人窒息的、墳墓般的寂靜裡。

沒有雞鳴犬吠,沒有孩童的嬉鬧,甚至沒有風吹動破敗窗欞的吱呀聲。只有寒風捲過空蕩街巷時發出的、如同嗚咽般的低嘯。

空氣裡瀰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濃重刺鼻的晶石粉塵味底下,死死壓著一股更陰魂不散的、類似劣質藥材燒焦後混合著腐爛水果的甜膩腥氣。這氣味鑽進鼻腔,粘在喉嚨深處,讓人陣陣作嘔。

“是赤陽州邊境……黑石城……”錢多多辨認著巷口一塊半埋在塵土裡的、斷裂的石碑,上面刻著模糊的“黑石”二字,臉色更加難看,“聚寶齋在這有個小貨棧……可這鬼樣子……”

一種強烈的不安驅使著錢多多,他示意沈七照看兩人,自己則拖著疼痛的身體,蹣跚著向巷口挪去,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塵土上,發出沉悶的沙沙聲。

當他肥胖的身軀擠過巷口那堆坍塌的土坯,視線投向外面那條本應是黑石城主街的寬闊土路時,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冰水從頭澆到腳,瞬間僵在原地!

死城。

真正的死城。

街道兩旁低矮的房屋門窗大多洞開,如同無數張黑洞洞的、無聲吶喊的嘴。破敗的招牌斜斜掛著,在寒風中微微晃動,發出單調而空洞的“吱呀”聲。

土路上覆蓋著厚厚的灰白色塵土,上面清晰地印著許多凌亂拖沓的腳印、車轍印,甚至還有掙扎翻滾的痕跡,彷彿不久前這裡曾發生過大規模的混亂和奔逃。然而此刻,卻空無一人。

不,並非完全無人。

錢多多的目光驚恐地掃過街角、屋簷下、甚至路中央。

屍體。

一具具姿態各異的屍體,如同被隨意丟棄的破爛玩偶,散落在厚厚的塵土裡。

有的蜷縮在自家門檻內,枯瘦的手指深深摳入門框的木頭;有的撲倒在街心,臉深深埋在塵土中;有的背靠著牆壁,頭顱無力地歪向一邊,空洞的眼睛望著灰濛濛的天空。

他們大多穿著粗布麻衣,是這座邊城最常見的平民和底層修士。所有屍體都有一個共同點——面色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灰,嘴唇烏紫,口鼻周圍殘留著乾涸的暗紅色泡沫,面板上佈滿細密的、如同蛛網般的暗紅色血點。

他們死前似乎經歷了難以想象的窒息和痛苦,肢體扭曲,表情凝固在極致的驚恐與絕望之中。

濃烈的、令人作嘔的甜膩腐臭味,混合著晶塵的刺鼻,如同實質的幕布,沉甸甸地籠罩著整座死寂的城池。

錢多多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扶著冰冷的土牆劇烈地乾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恐懼順著脊椎爬滿全身。

“虛靈散……是虛靈散中毒!” 楚靈犀虛弱卻異常肯定的聲音從巷子裡傳來。她不知何時掙扎著挪到了巷口,背靠著土牆,臉色慘白如鬼,心口那墨綠幽光依舊在頑強地明滅。

她死死盯著不遠處一具蜷縮在屋簷下的屍體口鼻處的暗紅泡沫,以及那蛛網般的血點,眼中充滿了震驚和一種冰冷的瞭然。“錯不了……這是虛靈散毒性徹底爆發的‘血絡崩’……

我在幽冥府禁庫的毒典上見過圖譜……可是……這劑量……這範圍……” 她環視著這條死寂的、遍佈屍骸的長街,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得多少虛靈散……才能毒殺一城之人?”

“不可能!”錢多多喘著粗氣,抹掉嘴角的酸水,嘶聲道,“虛靈散是精貴玩意!就算天機閣要滅口,也不可能這麼糟蹋!黑石城再小也有近萬人……”

“藥渣!”沈七沙啞的聲音響起。他暫時用布條草草包裹了洛九霄心口的傷,支撐著牆壁站起來,右眼的劇痛讓他的視野如同蒙著血色的毛玻璃,但他左眼銳利的目光卻死死釘在巷口不遠處。

那裡,一個被踢翻的、用黃泥粗糙壘砌的小灶臺歪倒在地,灶膛裡尚未燃盡的柴灰潑灑出來,混在厚厚的塵土裡。而在那潑灑開的灰白色柴灰中,混雜著一些極其顯眼的、閃爍著微弱幽藍色磷光的粉末!粉末顆粒細小,在死寂的空氣中,彷彿有生命般微微流動著。

楚靈犀也看到了。她瞳孔驟然收縮,強撐著挪過去,不顧髒汙,伸出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撮混合著幽藍粉末的柴灰,湊到鼻尖。一股極其微弱的、帶著深海鹹腥與某種陳舊螺殼氣息的味道鑽入鼻腔。

“潮音螺粉……”她的聲音如同夢囈,帶著徹骨的寒意和難以置信,“是幻音教淬鍊海妖喉骨剩下的廢料……劇毒……能侵蝕神魂,放大一切毒素效果百倍……”

她猛地抬頭,看向沈七和錢多多,眼中是冰冷的絕望和滔天的怒火,“是幻音教!他們在滅口!用虛靈散混合潮音螺粉……把整座城……變成了毒爐!讓所有人……在極樂幻覺和窒息痛苦裡死絕!”

錢多多如遭雷擊,胖臉煞白,嘴唇哆嗦著:“這……這幫畜生……”

就在這時,支撐著楚靈犀身體的那堵土牆內側,一片被煙火燻得焦黑的牆皮,吸引了沈七模糊的視線。他踉蹌著走近,用沾滿血汙和塵土的手,用力抹開那片厚厚的煙炱。

焦黑的牆皮下,露出了被利器深深鐫刻的痕跡。

那並非文字,而是一個極其繁複、由無數交錯的直線和弧線構成的詭異圖案!圖案中心,一個清晰的箭頭,如同滴血的矛尖,帶著不容置疑的指向性,悍然刺破所有繁複的線條,筆直地指向——

北方!

皇城的方向!

圖案的線條邊緣,殘留著細微的、尚未被煙火完全覆蓋的暗紅色晶粉顆粒,在死寂的空氣中,折射著冰冷粘稠的微光。這光芒,與天機閣黑袍使袖口暗紋的光澤,如出一轍!

“天機閣……” 沈七的手指死死摳進焦黑的土牆,指縫間滲出暗紅的血,混合著汙濁的牆灰。他看著那個冰冷的、指向皇城的箭頭,看著這滿城扭曲的青灰屍體,看著楚靈犀心口明滅的墨綠幽光,看著懷中師父心口那嵌入血肉的暗紅晶核殘根……右眼那撕裂般的劇痛彷彿燃燒起來,化為焚盡一切的業火,在他僅存的視野裡熊熊燃燒!

“此仇此恨……” 他聲音嘶啞低沉,如同地獄颳起的陰風,每一個字都浸透了血與冰,“不共戴天!” 那指向北方的冰冷箭頭,此刻在他眼中,已是一條由無數黑石城冤魂鋪就的、直通地獄的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