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槿畫直勾勾看著他,忘了剛才想要說什麼,倒是那位趙先生將手中的書隨意擱在一旁的石頭上,盯著簡衣布裙的宋槿畫看了一陣,這才別過目光,朝著宋槿畫身後的華服女子掬了一禮淡聲道“在下趙延聆,見過宋小姐。”

小鳶緊張的冒了滿頭汗,帕子被手指捏的皺皺巴巴的,她不知所措的望著宋槿畫,突然被眼前的陌生男子行了一禮,瞬間羞得滿臉通紅。

三人各自沉默了一陣,還是趙延聆先開口道“既然宋小姐來了,那就如你所願,在下先為小姐作畫。”

說罷,轉身回到案几前,又將身子隱在樹蔭下。

寬大的衣袖隨風飄飄,偶有幾片落葉不偏不倚的落在畫紙上,他伸出一手,那隻手顏色淺淡,薄薄的面板下是淡青色的脈絡。

用手輕輕拂開落葉,隨即曲膝坐下,緊接著左手輕輕壓著右手袖子,將寬大的袖口向上拉了拉,露出細瘦的腕子。

研墨,執筆,潤筆,調色,一氣呵成,待一切準備就緒。

小鳶站在原地手足無措,求救般的看向宋槿畫,可她家小姐壓根沒注意到她,倒是將一雙眼睛掛在了正在調墨試色的趙延聆身上。

此時調墨的人手裡提了筆抬頭看了看小鳶,宋槿畫也適時的收回目光,瞥向一旁。

他目光環視一週,似乎是在找一處合適的位置,不一會,指著不遠處一方矮凳道“久站怕小姐吃不消,不如坐在那裡。”

“啊!”小鳶驚呼一聲,似乎才想起來眼前的畫師是在和自己說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膽戰心驚的看了一眼宋槿畫,得到她首肯的目光,這才嗯嗯應了幾聲,慢吞吞曳著衣裙走去。

小鳶坐的位置極佳,綠草茵茵,腳旁有幾株翠綠狹長的蘭草,幾點淡紫色蘭花半隱在草叢中,身後則場面寬闊,種植大片芍藥花叢,間或有冰清,富貴,紅衣,粉黛,幾種名貴品種。

花叢中間則開闢了一條羊腸小道,以鵝蛋石鋪就,曲曲折折,蜿蜒通向不遠處一座八角翹簷方亭。

方亭一左一右的柱子上用豎扁提了兩句楹聯。

上聯‘翠枝疏影,月下初醒,閒聽蟬露鳴’。

下聯‘挽綾復行,欲走方停,恰逢花落零’。

遠處則能隱約看見狀如瓊仙閣宇的幾座樓閣……

見趙延聆朝小鳶的方向看了看,便執筆在紙上開始描畫。

宋槿畫站在不遠處,也不願向前去看,便在附近隨意找了塊不高不低還算平整的石頭,將帕子覆在上面,提著裙襬並腳坐下。

忽然眼角瞥見一本大約一指厚的包皮線裝書,正是趙延聆之前隨手放的那本,她伸手一撈,翻了幾頁。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晅兮,終不可諼兮……

不知為何,看到這一句,她突然想到眼前這個作畫的人。

有匪君子,君子如斯,傲然梅骨,絕世獨立。

她想起剛才初見他時的場景,清雋的身影彷彿就在眼前,突然臉皮一陣發熱,低下頭恨不能將整個身子都藏在這本書後,窘迫一陣,眼眸還是忍不住偷偷越過書本去看……

此刻的趙延聆半側著臉龐,極為俊雅,時不時朝小鳶所在的方向看了看,亦或是眺望遠方,然後在畫紙上塗塗畫畫。

額上的細汗,緩緩匯聚,在眉骨處凝結成豆大般的一滴汗珠,順著英挺的鼻樑滾滾而下,卻在接近鼻尖的瞬間,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指抹去,隨後指腹在絳紫色袖口擦了擦,形成一小片深色水痕,只見他輕輕皺著眉頭,似乎在思考如何畫下一筆。

描形,上色,暈染,最後休整,趙延聆嘴角微微揚起,舒眉展目,持著手中沾有淺綠色的筆,在筆洗中涮了涮,轉而沾了硯中墨色,俯身在畫紙左上角自上而下書寫起一行小字,緊接著,又從袖中摸出一方印章,沾了印泥,方方正正的印在那一排小字右方。

“成了。”趙延聆斂眉收目,莞爾起身,先將那方印章收攏在袖中,才開始洗筆涮墨,將一支支毛筆筆尖順好,用布巾一層層捲起來。

他手上動作穩然有序,不慌不亂的收拾著眼前的殘局,頭也不抬的道“此畫已成,宋小姐不妨來看看?”聲音清清泠泠,不卑不亢,自然顯現出一段文人骨氣。

小鳶朝宋槿畫的方向望了望,見她無動於衷,只好鼓起勇氣起身,拖著長裙,搖搖晃晃的朝趙延聆的方向走去。

到了近前,她探頭望去,只一眼,就如同被蛇咬般驚叫出聲,她猛然看向宋槿畫的方向,指著畫驚叫道“小……小姐,這幅畫……趙畫師他……他……”

宋槿畫見小鳶的反應,還當這丫頭見到自己第一次盛裝打扮,又經畫師巧手畫在紙上,激動的說漏了嘴,心裡還暗罵這丫頭沒見過世面,雖然是這樣想的,可宋槿畫還是不由自主的從石頭上站了起來,朝著兩人的方向走去……

絕佳的美人躍然紙上,鵝蛋臉上白皙紅潤,兩頰自然暈開兩朵胭脂色,似媚似羞,五官描摹精緻,眼眸靈動明朗,幾筆就將美人的窈窕身段勾勒完美,衣裳裙襬的線條宛如流水,衣紋褶皺處理的井井有條,周身景緻描畫細膩,卻又絕不會喧賓奪主,由遠及近,層層渲染,慢慢過渡。

最後在畫的左上角還提了一行小字“乙酉年仲夏日午後茶香所作”,下方還印了一顆方方正正顏色鮮紅的印記……

只是,這畫中的美人沒有華麗衣裙,沒有金鈿妖嬈,身後也不是羊腸小道和八角小亭,有的只是一身素色衣裙的少女清麗婉約的坐在一塊不高不低的石頭上,身後則是大朵大朵花開正盛的芍藥,芍藥周圍偶有幾隻彩蝶翩遷起舞。

畫中的少女正垂首翻看眼前一指厚的書,若是細細瞧看,那少女的眉眼,卻又不在書上,而是越過書本,似乎是在偷看某一處……

“這……”宋槿畫倒吸一口氣,目光從畫紙上移到眼前人臉上,吃驚的說不出話來,也總算明白小鳶為何吃驚成那個樣子,這紙上畫的,根本就不是扮做宋家小姐的小鳶,而是她自己,如假包換,名副其實的宋家大小姐——宋槿畫。

原來他早就知道。

此時趙延聆已經收拾妥當,這次,卻是朝著宋槿畫,微微頷首,只有頷首,腰背依舊挺得筆直,只有腦袋微不可查的點了點“在下的畫,宋小姐可還滿意?若是滿意了,今天就由我來教小姐作畫。”

小鳶忍不住插嘴問道“趙先生是怎麼知道我不是我家小姐?”

趙延聆緩緩看向小鳶這邊,良久才道“因為……你不像……” 接著又轉向宋槿畫的方向,似在等待什麼。

宋槿畫哼了一聲,傲慢道“不就是畫對了人,又能怎樣?本小姐今天累了,不想學了。”

說完轉身就走,小鳶趕上前幾步,朝著趙延聆福了福,無奈解釋道“趙先生莫怪,我家小姐平時不是這樣的,她就是有點,有點……”

還未說完,不遠處的宋槿畫回過頭,朝著小鳶催促道“小鳶,還杵在哪裡做什麼,還不過來!”

小鳶朝著自家小姐的方向期期艾艾應了一聲,又朝趙延聆做了一福,道“一會我讓人送先生回府,我再回去勸勸小姐,其實小鳶看的出來,小姐對先生還是很賞識的。”

趙延聆微微點了點頭,低聲道“我知道……姑娘也不必差人送了,在下就此告辭,明日再來拜訪。” 說完,提著裝有畫具的梨花木盒子,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