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過後,他生怕自己再做那些亂七八糟的夢,夜間常常不敢沉沉睡去,總是小憩一會就醒了。

醒了就開始看一些關於制瓷方面的書籍,或者獨自躲在院子裡練習拉胚,也許這樣,他就不會再胡思亂想了。

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師父就還是師父,只要他還能和師父每天待在一起,就覺得已經很滿足了,其他的他不強求也不想求。

碧海比以往更加刻苦練習制瓷,他想自己變的更強大一些,如果有一天,他的制瓷技能和師父一般不相上下,那麼,他埋藏在心底的秘密也將不再是褻瀆。

日子還是一天一天過著,直到有一天,一名役官送來一封書信,信上大意是說泗水河畔每隔五年一次的品鑑會將要舉行,特地邀請陸青煙前去參會,另外還付了一張滾金燙邊的請柬。

是品鑑會的邀請函。

品鑑會自不必再多做解釋,那場盛會約定在三月後舉行。

制瓷業的之間的比賽無非是看哪家研究出又新又奇的樣式,只要贏得這場比賽,在業界就算是冠首之位,從此身價倍增名聲大噪。

試問誰不想一舉成名,天下皆聞?

所以這無疑是每位行業人都夢寐以求的盛會。

自從接到品鑑會的邀請函後,碧海和陸青煙師徒就全力以赴準備這場三個月後的盛會。

只是想要燒製出非同尋常的瓷器,卻非易事。

碧海幾乎翻遍了家裡有關制瓷的書,可古法制瓷難以出新奇,胎體太厚則不透,太薄又難以成型,若是還想雕花鏤空繪畫之類的,更是有所利弊。

師徒兩人一遍一遍修改配方,轉換手法,又一遍一遍記錄燒製,總是不得心意。

偏偏禍不單行。

某日晚上,忙碌了一天的碧海正躺在床上正打算休憩,每日睡前,他都習慣性的去摸床頭枕旁木匣子裡的東西。

可是今日,他摸了個空!

他立刻驚坐起來,開啟木匣子去看,裡面竟然空空如也,難道自己放錯了地方?碧海在床上床底翻了個底朝天,還是沒找到,真是奇也怪哉,那個巴掌大的小瓷瓶無緣無故就這麼不見了?

那瓶子上刻有他和師父二人的名字。

同時也藏著他對師父那非同一般的心事。

那麼重要的東西就這麼不見了?碧海心急如焚,屋子裡能找的地方一一找遍了,可還是沒有那瓷瓶的蹤跡,就像是從未出現過一般。

眼看距離品鑑會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半,碧海只能將這件事暫時按下,全身心投入新瓷的燒製中。

重新配置的瓷器到了開窯的時候,這次新增了牛骨粉,也將燒窯的溫度特意改變,盼只盼,這一次能開出令人滿意的瓷器。

窯門一開啟,待裡面的熱氣盡數散了,師徒兩人紛紛將這一批共二十三件不同比例配方的瓷器一一搬了出來。

當初研究制新瓷的配方時,碧海和陸青煙就分別著手,陸青煙配出十五種,碧海則配出了八種,兩人分別在瓷器底部標註序號以防混淆,於是從一到十五是陸青煙配出來的新瓷,而十六到二十三這八件則是碧海的成果。

碧海一個一個拿在手裡去看,每看一件都不禁擰眉搖頭。

“不行,這件釉色太重……這件也不行,胎體不夠薄透……”

他從第一件一一看過去,眉頭擰的深深的,口中懊惱道“不好,都不好。”

直到第十九件。

第十九件瓷器是件青瓷美人瓠。

瓶身肚大頸細,色碧而沉,釉薄帶青,在這一堆形態各異顏色不同的瓷器中顯得熠熠生輝。

這一看便知非是凡品!

碧海眼眸微微睜大,捧著這件美人瓠反覆看去。

釉色絕倫,薄厚適度,整個瓶身遇光則透,堅挺生脆。

更神奇的是,瓶身上下佈滿了宛如葉脈似的紋路。

這正是他苦苦尋找的絕世好瓷,終於,在長達兩個多月的不斷改進和摸索中,他終於成功了!

他急忙喚來陸青煙,迫不及待想告訴師父這個驚天的好訊息。

陸青煙聽見這不同尋常的呼喊聲,一身素白衣衫從裡屋出來,剛一出屋,就瞧見碧海捧著件碧水色瓷器朝他激動道“師父,快看,我們成功了!”

陸青煙走了過來,接過那件美人瓠,仔仔細細瞧了起來,眼中散出一抹驚豔!

她又彎下腰將腳邊其餘二十二件一一看過,果然,新修改的配方中,也就這件燒製出來的瓷器品相最好,他反轉瓶身,摸索著瓶底小小鏤刻的字跡,那裡刻著一個小小的十九,那也就意味著,第十九次的配方做出了這件絕世名瓷。

陸青煙低眉反覆掂量著懷裡的瓷器,眉眼有著久違的笑意。

見到師父的笑容,碧海也鬆下一口氣,這兩個多月的辛勞總算沒有白費,這些時日他們一次又一次修改配方,借鑑古籍,各種嘗試,雖然第十九次配方是他誤打誤撞配出來的,可是他覺得,要是沒有師父一直支撐著他,他鐵定是做不來的。

碧海激動的只想大哭一場,胸腔中又漲又滿,他突然很想做一件事,或許只有這件事,才能表示他此刻的心情。

下一刻,碧海抬足朝著陸青煙一步一步逼近,直到距離僅有半步之遙的時候才停了下來。

他心臟砰砰砰跳的厲害,他不知道接下來的動作,師父會不會生氣。

可即便生氣,他也忍不住這這樣做!

他這樣想著,便鼓足勇氣,雙臂微張,不鬆不緊的環住了眼前的陸青煙。

他此刻的身量已經和她差不多高,碧海將下巴抵在陸青煙的肩膀處,聲音微微發著顫,在她耳邊啞聲道“師父,我們成功了!”

他看不見陸青煙的表情,心想也許這樣師父會惱羞成怒吧,可是就算師父再怎麼生氣,他也想在這一刻能緊緊擁抱一下師父。

僅僅一下就可以了。

不為別的。

也沒有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

僅僅就只是為了他們終於研究成功新的瓷器。

他這樣想著,於是說完這句話後他就打算放開,可誰想,他手臂剛一鬆,對方突然用力的回抱了他一下,碧海一怔,一雙手臂不鬆不緊的吊在那裡。

然後他就聽見師父在他耳畔先是顫著鼻音“嗯”了一聲,緊接著又是一陣沉默,就在碧海以為就要結束的時候,陸青煙又在他耳邊用著極低的聲音說了一句,這句話說完,碧海一陣錯愕,瞳孔微縮。

那一刻,他似乎聞到了師父身上的皂角香,他想起在很多年前,他被打的遍體鱗傷的時候,師父一席粗布素衣的將他護在身後,那時,她的身上也散發著這樣的味道,只是那個時候,他太小太弱了,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他長大了,他可以獨立完成制瓷並且研製新的瓷器,他不再是哪個任人欺凌的小孩子了。

陸青煙的那句話雖然聲音極低,可是碧海卻聽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她說的是“阿海,謝謝你!”

碧海的眼眸逐漸變的模糊起來,他心裡像是有一團火,熱烈烈的,直從心口衝向頭頂,帶來前所未有的感覺。

原本吊在一旁的手臂在下一刻又緊緊箍住陸青煙的身體,掌下的觸感真實又明瞭,那無數次夢中的場景竟然真的發生在眼前,碧海熱淚盈眶,心跳也彷彿亂了節奏!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按照碧海所研製的第十九次配比的配方再做出一整套瓷器,等這一套瓷器燒出來,大約離品鑑會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這一套瓷器花費了三天時間才全部拉胚完成,還需等一至兩天徹底晾乾才能上釉,上完釉色又要等上一到兩日浸色,最後才能進燒窯燒製成型,總之,這一趟下來,沒有個七八日是出不來的。

總算捱到最後一日,再過幾個時辰,就可以開窯了。

陸青煙為了去參加品鑑會做足了打算,這幾日不是忙著收拾東西,就是上街採買路上所需,今日正好不在家,碧海一個人呆的百無聊賴,想著索性出去透透氣,誰知剛轉到一個巷子裡,突然一個精瘦的身影竄了出來,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抬頭看去,不禁皺了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