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城趕上梅雨季。
一連下了好幾場雨,空氣中到處都是陰冷潮溼的黴味。
這幾日,七娘除了日常吃飯和彈琴時會露上一面,其他時間都將自己憋在屋子裡。
有一次青兒無意中闖進了七娘的臥房,竟發現她在屋裡支起炭盆,將被褥架在炭盆上烤,說是總覺得被子上像被人潑了水,再睡下去,只怕身上會起疹子。
三日後,雨總算收了勢,雲層中才稍稍透出點陽光,地上的水漬很快就已經開始揮發。
到了下午,城中家家戶戶抱著被褥衣裳一件件攤開晾曬,欄杆上架子上但凡有點位置的,都掛滿了東西,有的甚至連壓箱子底的東西都一併收拾出來曬曬太陽,遠遠看去,那場面簡直是聲勢浩大,五彩紛呈,頗為壯觀吶!
行程定在第二日
青兒在屋裡來回奔走替七娘收拾行囊。
收拾了幾件衣物,她扭頭瞪了一眼和被子衣物為伍,趴在扶欄上曬太陽的七娘,憤懣道“姑娘明天就出發去潯州了,今天還有心思曬太陽!”
七娘勉強撐起腦袋,半眯著一雙眼以手擋目道“我都快要發黴了,這會日頭正好,我也去去黴氣。”
說著她抬眼掃了一眼青兒剛收拾好有些扁扁的包袱,瞌了目又道“潯州偏北,地貌廣闊,多有山嶺,不像這裡多湖泊河流,所以氣候上比華城乾冷,你替我多裝些厚實的衣服,鞋子找雙加厚底的帶上,咱們的馬車簾子最好也換成密實厚布,原先的紗簾可擋不住風。”
她說了幾樣準備的物件,青兒在一旁默默記下,順手將剛裝進包裹裡的幾件薄春衫扯了出來。
七娘從扶欄處直起身子,用手背輕輕拭了下臉頰因熱氣蒸騰出來的汗液,又突然道“對了對了,上次在‘玉春堂’買的‘凝膚膏’也備上,哪裡氣候乾燥,沒這個可不行。”
青兒眨著眼奇道“姑娘又沒去過潯州,怎麼知道的這麼清楚?”她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噢……肯定是李堂主告訴你的吧。”
七娘輕輕搖了搖頭,歪了腦袋靠在扶欄上,眯了眼睛不再說話。
次日,七娘和宋槿畫從華城出發趕往潯州。
沿途凌冽的風景不同於華城的溫婉春光。
這裡沒有小河流水,也沒有江南的春光獨好,一路上打尖住店的倒是耽擱了好幾日,五日後,他們才進入潯州城。
這日,潯州城內最繁華的街口晃晃蕩蕩駛入一輛墨綠彩稠馬車,車廂偏大,兩側車窗懸掛著密實的墨綠色簾子,簾子厚重,擋住了一部分光線,車廂內顯得有些陰暗。
車前並駕齊驅的是兩匹顏色相近的棗紅色大馬,馬身矯健勻稱,氣勢赳赳。
車頂四角翹起的簷角上各掛著一盞五彩琉璃寶燈,每盞琉璃燈腔中又暗藏了一顆鴿子蛋大小般的夜明珠,天色越暗,夜明珠越亮,寶燈底部則垂著一縷一縷大紅色穗子,隨著車廂的晃動一下一下敲打著車廂四壁。
整條街剛駛了一半,馬車車廂壁上的墨綠色簾子被人掀起一角,接著一隻品狀完好的手從裡面探了出來,七娘從被宋槿畫撐起的一掌寬的縫隙中去窺視這完全不同於華城的旖旎風光。
宋槿畫望著那與記憶無差的街道心中多了幾分惆悵。
那日她和小鳶搬離趙家,在空無一人的宋家大院裡居住下來,這一住就是半年的光景,這期間趙家派人去過幾次,可都被宋槿畫一一拒之門外,凡是趙家的人,她都一概不見,當然也包括趙延聆,直到半年後小鳶收到家書,離開潯州返回家鄉呆了幾日,宋槿畫趁她離家的這段日子,終於下定了決心要離開這裡。
直到三年後,當她再次回到這裡,卻發現,當年的宋家已經成了一片斷壁殘垣,趙家也是物是人非,只不過短短三年的光景,就不復當年的模樣,在她離開的這幾年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她很想知道……
直到聽說這世間有這樣一個地方,可以償還人世間的夙願,可以了卻今世的遺憾,那個地方,叫做‘紅玉閣’……
宋槿畫放下簾子,凝視車內靜坐一旁的女子。
一襲淡彩穿花繡衣,下襬套了淡黃攢花百褶裙,精緻的繡裙半搭在一雙靈巧的緞面鞋上,一張玉顏淡施薄粉,輕點胭脂,眉目間的柔美總是令人不覺多看幾眼。
只不過,唯一多出來的就是她身側用青色帶子包裹住的一架古琴,那古琴宋槿畫見過一次,琴身黝黑光亮,琴絃錚錚而鳴,是上好伏羲式。
她盯著那琴看了一陣,回想那日錯了音的曲子,不禁笑道“姑娘不是說自己不擅長音律嗎?怎麼出門一趟,竟也將琴帶上。”
七娘伸出一隻手輕撫身側之物,抬眸望著宋槿畫莞爾一笑,悠悠說道“我的確不擅長,可是有人託付我要每隔五日焚香淨身,奏響此琴,這個中緣由,我也不便祥說,只因那人是我畢生敬重的長者,所以是一天也不敢怠慢。”
宋槿畫聽著不可思議,怎也想不通這世上竟還有這樣的說法,又問道“那這樣說來,豈不是姑娘到哪裡,都要隨身帶著這把琴?”
七娘點了點頭略帶抱怨道“確實如此,否則,我怎會將這麼大的物件帶在身邊!”
宋槿畫道“這樣每五日一奏,不知道要耗費多少時光,那位長者也沒說多長時間才可以不用再撫琴了?”
七娘扶首思索,搖頭無奈道“好像是沒有說,不過若想不再撫琴到也不是沒有法子。”
“哦!究竟是何法子?”宋槿畫起了興趣,興致勃勃問道。
七娘歪了腦袋看她一眼,一臉淡定“這還不簡單,只要將這把琴砸毀了,不就再也不用彈了!”
“……”
馬車停在了潯州城最佳的一處客棧門口,七娘下了馬車,和宋槿畫進了這家客棧,店小二伶俐非常,眼尖的瞧見兩人,一臉殷勤的湊了過來。
“兩位客官可是要住店還是簡單用些吃食?”
七娘掃了一眼大堂擺設,還算雅緻潔淨,露出滿意的笑容“兩間上房,門外的馬車記得安頓好,那車伕也是自己人,好好招待著,做幾樣這裡的拿手菜一會送到樓上!”說著順手摸出了半錠銀子打賞了店小二。
店小二一看出手如此闊綽就知道肯定是遇見貴人了,喜滋滋的嘮叨起來“客官樓上請,這裡的雅間既乾淨又實惠,飯菜也是這裡一流的師傅做的……”
兩人圍坐一桌津津有味吃著店家小二特意為他們推薦的幾道菜式,祭祭早已飢腸轆轆的五臟廟。
待用完膳食,店小二討巧的賠上一副笑臉,一邊收拾桌上殘食,一面同七娘等人攀談著,問的無非是那幾句客套話,比如客官是打來呀?又或者客官准備到哪去?
七娘隨意扯了個地名糊弄過去,接著又問道“不知小二哥在這裡呆了幾年了,對這裡方圓百里的人物可都曉得?”
店小二一聽到是來了興致,將隨手的擦桌布往肩膀上一搭,大咧咧的說道“小人可是在這裡長大的,這裡有牲人幾口,良田幾畝,小人是再熟悉不過了……”
他聲音頓了一頓,試探著問道“聽姑娘的口氣,可是要尋什麼人?”
七娘愣了愣,也不否認,點頭道“既然小二哥猜出我二人此行的目的,那我也不再隱瞞,不知道小二哥可曉得咱們這裡原先有一戶姓趙的人家,主人是個極愛畫畫的人?”
店小二抓著腦袋,細細回想,像是想起了什麼,拍了拍腦仁,驚呼一聲“姑娘說的可是住在城南的趙延聆趙畫師!”
聽到這個名字,宋槿畫突然一個激靈。
七娘覺察身旁的婦人神情有些躁動,自桌下伸出溫軟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以示安慰。
“聽說那位趙先生擅長描畫人物小像,今日我姐妹二人特地拜訪,希望能得趙畫師賜畫。”七娘款款說道。
聽到這裡,店小二喟嘆一聲,語氣中有些無奈“姑娘想找人作畫,咱們這裡有好幾位畫師呢,可唯獨那位趙畫師怕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