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十多分鐘,顧直來了。身高一米七五以上,黑瘦黑瘦的,留平頭,也是白襯衫、藏青色長褲,但長褲褲角有水漬。

“趙縣長,我是顧直,魏主任說您找我?”顧直進屋後,來到桌前。

趙林然沒有馬上接話,而是繼續低頭翻閱著文件。

顧直嘴唇動了動,沒再說話,就那樣垂手站立著。

七八分鐘後,趙林然忽然抬頭,目光直視對方:“你很忙?”

“我……剛才魏主任電話找我的時候,我正在拖衛生間地面。當時地面上剛衝完水,如果不盡快拖乾淨,進去的人很容易滑倒。”顧直給出回覆,然後道歉,“對不起,讓您久等了。”

“不是專門有清潔工嗎?”趙林然有些疑惑。

顧直回道:“清潔工缺人,就給我分了一個衛生間的清潔工作。”

“做一下自我介紹。”

“顧直,男,二十六歲,陸興大學經管學院應用經濟學研究生畢業,參加工作三年兩個月,先後在縣委辦綜合股、縣政府辦行政股工作,現在主要負責資料收發。”

“家庭情況還沒講呢。”

“烏鑫縣烏具鄉杜家坎村人,父親顧得福,工人,非正式工。妹妹顧嬌,學生。”

聽到這裡,趙林然才最終確定,顧直就是老顧兒子。

對方剛進門時,趙林然就在觀察,對方眉眼間似乎有老顧影子,但很不明顯,主要是顧直太瘦了,瘦得有些脫相。

趙林然又問:“縣委辦工作不好嗎?怎麼又去了政府辦?”

“正常工作調整,服從安排。”顧直回答得比較自然,但神情有些尷尬。

畢竟明擺著呢,工作分明是由熱門轉邊緣了。

“寫過文章嗎?”

“上學時寫了一些,在縣委辦綜合股也寫過,後來寫的少了。”

“有沒有比較出彩的,比如刊物發表或領導重要文稿?”

“校刊上發表的較多,上百篇,其中三十一篇上了省級刊物,還有六篇上了國家級報紙。”

“有筆名嗎?”

“誠執。”

“誠執?有什麼講究嗎?”趙林然不由得心中一動。自己剛工作時,在國家經濟報見過誠執的文章。

“‘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本來想取諧音‘固執’,但多有貶義,就變通了一下。”

“工作以後沒寫過有分量文章?”

“第一年寫過,但都一般。”

“說來聽聽。”

“剛工作半年的時候,寫過一篇《轉型宜早謀,枯竭誤機遇》。”

是不是很應景呢?趙林然眼前一亮:“說說主要論點。”

“城市轉型,既是順應時代發展需要,也多為被動而行,甚至迫不得已,為何不主動求變?不提前早做謀劃?事實上,被迫轉型前十年甚至更久,城市發展已經不適,各種……”顧直講起文章來,明顯更為自信,洋洋灑灑,大段複述。

但趙林然卻聽得慢慢皺眉,不是對方講得不好,而是內容高度雷同。

在剛才朱遠騰複製過來的文章中,就有這樣的內容,似乎除了文章名稱,大段內容都太相似了。

趙林然聽完之後,追問道:“這篇文章沒有發表嗎?”

“沒有。”顧直搖搖頭,神色馬上黯淡,“當時縣委要求大家建言獻策,我就寫了這篇文章。不巧趕上我妹在市一中生病,我急著去看她,就讓朱遠騰幫我上交了。朱遠騰那時是我同事,您可能也不認識。等我一週後回來,小朱說主要領導看了我那篇文章,大發雷霆,認為立意有大問題,會給縣裡惹大麻煩。是他一再向領導求情,領導才同意不對我個人處理,並要求必須不得公開。那篇文章花費我好多心血,就沒捨得毀掉,不過從此再沒敢拿出來。不久我去了政府辦那邊,考慮到這個教訓,後來也就基本沒再寫。”

“為什麼要寫這個內容呢?”

“我本來就是學經濟的,而且之前在北方一個資源城市實習,這個城市主要資源就是金屬礦藏豐富,曾經風光一時。但隨著資源逐漸枯竭,城市區域發展迅速衰落,經濟增速竟然連續三年負增長。我經過調研發現,城市轉型謀劃晚是重要原因,再結合我縣也是資源城市的現狀,便想著建議領導層居安思危,不承想……”

看見對方欲言又止,趙林然沒再繼續追問,而是換了話題:“既然你是學經濟的,似乎在大城市更能發揮專業,而且你所選工作也不對口呀。”

“我考慮回縣裡,主要是想為家鄉經濟發展做貢獻,另外也離家近,畢竟父親年歲越來越大,我母親又去世的早。當時我也屬於特招生,縣裡承諾工作滿兩年可以……”話到半截,顧直停了下來,神情很是複雜。

“你先回去吧。”趙林然揮了揮手,又好似想起什麼,“等等,剛才這篇文章你還有嗎?能不能給我看看?”

顧直不由得緊張:“趙縣長,後來我的確再沒拿出來,絕沒給縣裡惹麻煩。”

“你誤會了,我只是看看而已,一不向任何人透露,二絕不追究你任何責任。”趙林然給出保證。

“真的嗎?”顧直依舊不踏實。

“絕不食言。”趙林然抬起手掌。

顧直愣了愣,伸右手連擊三下:“一言為定。您要電子版還是文字版?”

“有區別嗎?”

“當時剛開始寫的時候,正趕上單位放假,我是在家裡完成的。家裡沒有電腦,只能手寫,上面有許多增減修改,電子版是上交稿。”

趙林然心中大喜:“都要。而且你不要再做任何改動,馬上給我拿來。”

“哦,好的。”顧直應答著,轉身出了屋子。

過了差不多半小時,顧直才回來,而且鬼頭鬼腦的。

“這麼長時間?”趙林然微微皺眉。

“屋裡老有人,好不容易瞅到機會。”顧直滿臉苦澀,“您真的不追究責任?”

趙林然正色道:“都三擊掌了,焉能食言?”

“那就好。”顧直神情放鬆了一些,從檔案袋中取出一沓紙張和一個隨身碟來。

趙林然接過隨身碟,複製了那篇文章,又接過了紙張。

紙張上的字型樸厚靈動、筆畫嚴謹,很有魏碑風骨,即使增補刪減處也比較工整。

“您還有事嗎?”顧直收回隨身碟,詢問道。

“你身體怎麼樣?”趙林然忽然換了話題。

顧直剛開始沒反應過來,過了一會兒才又道:“我就是高三那年害了場大病。這麼瘦主要是隨我媽,身體還不錯,一口氣一百個引體向上,還能繼續做一百個俯臥撐。”

“是嗎?等有時間交流交流。你先去吧。”趙林然笑著揮揮手。

“好的。”顧直看了眼紙質文稿,欲言又止,轉身走去。

“魏主任找你時,說什麼事了嗎?”趙林然聲音再次響起。

顧直收步轉身:“沒說,只說您找我。您有什麼事?”

“沒事了,走吧。”

“好的。”

顧直轉身出去了,屋門隨即關上。

趙林然收回目光,再次開啟電腦,快速調出一篇文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