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車馬行作為長安車馬行中的三巨頭之一,其分行遍佈天下,有傳言說其上面有大佬撐腰,在這個出行需要路引的時代,他們的招牌比官府路引還要好使。
行至一方,只要把招牌打出來,官府不會與他們為難,於是許多京中的官宦人家都喜歡用淮南車馬,要麼出遊,要麼捎信,更甚者跟車馬行關係好,還可以偷運一些官方明令禁止的鐵鹽等物。
今日大年初一,長安城的總行來了一位身價不菲但身份神秘的大人物想要出城,掌事連忙挨家挨戶的把已經休假的夥計們叫了回來。
大家都一肚子怨氣,本來平常就天南地北的跑,好不容易過年了,呆在家裡陪著妻子父母好好過個年,現在如今倒好,年也沒得過了。
一個方臉中年漢子斜倚在車廂上,他嘴裡叼著路邊隨手薅的茅草根,任憑旁邊的掌事怎麼催促,他就是不挪窩。
這三棍子打不出來一個屁的模樣可把掌事氣夠嗆,但自已理虧在先,還要仰仗著這群二大爺一路上押運,他只好陪著笑臉在一旁不斷說好話。
“方掌事,非是弟兄們跟您鬧彆扭,而是這大過年的,你把弟兄們叫齊了,大家本來就一肚子怨氣,現如今倒好這件事的抽成,車馬行還要抽去四成,弟兄們可犧牲的是過年時間啊。”方臉漢子懶散地說。
果然是錢那方面不到位,可這抽成規矩是上面定的,自已一個小小的掌事又做不了主,但如今看著模樣,不退步這群大爺是不會挪屁股了,那位貴客又催的急,看起來是十萬火急的事情,這樁生意要是砸他手裡了,上面大怒之下,自已這個飯碗估計是保不住了。
方掌事急得嘴上起泡,“抽成這事可以商量的嘛,你們把這單完成了,事後多分你一些又何妨?”
聽到事後再談,方臉漢子冷哼一聲,一群黑的生孩子沒屁眼的傢伙,到時候又是推來推去,給他們打太極。
方掌事見這傢伙無動於衷,還聽到了這漢子放了個響屁,心中更是憋悶,還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他急得一巴掌拍在車廂上,把車廂拍的吱呀一聲,似乎車廂也有震耳欲聾的委屈。
就在他還要繼續勸說時,車行大院裡走出一位三十來歲,身著紵羅綢緞的人,他問道:“咱們什麼時候走?”
方掌事連忙討好笑道:“馬上馬上,大人要不先歇著,走的時候小的叫你。”
現如今穩住這位貴人才是主要,誰知道聽到他這句話,方臉漢子冷笑一聲,沒有絲毫猶豫就拆臺道:“這位大人有所不知,兄弟們為了押您這趟,可是連年的沒得過,如今這價錢談不攏,我們可是跟大人走不了。”
這下方掌事是真急眼了,他一雙吊梢眼瞪的錚圓錚圓的,他擺著手道:“大人別聽他胡說,咱們很快就出發。”
誰知道那位貴人沒有生氣,臉上露出輕鬆的笑容,笑道:“我尋思多大的事兒呢,不就是錢嘛。”
他從腰間摸出一袋錦囊,從臺階上撂給那方臉漢子,方臉漢子“哎呦!”一聲接住錦囊,他開啟一看,裡面是一塊成色極佳,方方正正的銀子,銀子上還燙著大唐戶部的烤漆,這是貨真價實的五十兩官銀啊!
方臉漢子一掃方才吊兒郎當的模樣,臉上掛出討好的笑容,“謝大人了,咱們馬上就走。”
“只要你們把這趟用心走,等咱們到了地方,我再賞你們。”這五十兩對這位貴人來說似乎根本不叫事,他擺了擺手,兩手掐著腰間的玉帶,“咱們出發!”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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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匹駿馬行馳在官道上,前幾日夜間下雪,白天出著太陽,讓道路變的泥濘不堪,今日天氣上凍,這黃泥官道極其崎嶇坎坷,兩人的馬根本就跑不起來。
這條官道直通長安正南的安州府,今日大年初一,往日行者繁多的官道,如今也閒了下來,其中一匹馬上一位俊俏公子哥,抬頭看了眼太陽,他翻身下馬,走到道路的右側,看著一道新壓出來的車轍印,心中估算著何時能追上。
他站起身子從馬鞍右側的行囊中拿出水壺,往嘴裡灌了一口,跟另一個人說道:“他們車馬眾多,看其轍印,有六寸左右,想必車載多過,速度定然很慢,我們放開跑,今日傍晚在安州城前就能追上。”
“我還以為你好心今日帶我去踏春呢,沒想到居然帶著我來追人。”另一個人說道,戴著帷帽,聽其聲音是個女子。
俊俏公子哥走到那帷帽女子旁,給她整理了因為顛簸有些鬆弛的行囊,他笑道:“我給你賠個不是,寒食節前咱們一塊去踏春。”
“好了好了,我就開玩笑一說。”那女子跟著笑,“咱們現在先追上安命侯是正經,可不能讓他回到滇南。”
俊俏公子哥走到自已馬匹旁翻身上馬,他拉住韁繩,說道:“這是正理,接下來可就要放開跑了,你能受得了嗎?”
“駕!”那女子聞言輕笑一聲,她放開狂奔起來,“別太小瞧我。”
她速度放開,一身青色曳撒猶如一隻青色燕雀,在官道上隨著風飄動起來。
俊俏公子哥笑了笑,也揮動馬鞭,馬匹吃痛,也緊跟其後的狂奔起來。
兩人正是謝晚雪和李長致,今日早晨他接到五城兵馬司的探子來報,說安命侯要隨淮南車馬行離開長安,他心中雖然疑惑為何對方這麼輕易的放出訊息,但不能讓安命侯回到滇南事情為大,便毫不猶豫的下了追殺令。
放虎歸山是傻子才會乾的事,鬼知道那群天南國的遺老遺少有了主心骨會鬧出多大的動靜。以不變應萬變總歸是被動,他本意是在長安地界內攔住安命侯的車駕,強行押回長安,自已上次與安命侯在綾羅閣會晤時,暗中讓宮中御馬監宦官記下了兩人的對話,到時候三法司會審,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把安命侯處決了。
誰知道這個安命侯居然行動如此之快,再接到五城兵馬司的探子來報時,安命侯一行人已經正式出了長安地界。
一旦出了長安,五城兵馬司再想攔截就要與安州府打招呼了,於是他立馬兵分兩路,一路以快馬走捷徑手持太子官書前往安州府行令,另一路向兵部上稟,拿到官兵出境的文書,自已先行快馬死死咬住安命侯。
謝晚雪跟來實屬意外,他本意是不想讓謝晚雪跟來的,畢竟實在危險,這種危險自已處理就好,她一個姑娘還是隻需要風花雪月就好,但早上居然在路上遇到謝晚雪。
謝晚雪跟著他不走,沒辦法只好帶上她一起了。
想到這裡,李長致手掌握緊,心中暗暗咬牙,這次自已死了也不能讓任何傷她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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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官道上一場追逐戲碼時,一輛馬車從通濟門飛馳而出,車廂中,一位男人女相的人正閉著眼養神,他旁邊坐著兩位年輕男子,一位長相文雅,穿著藍色圓領繡花袍,另一位穿著白衣,眉間有一顆紅色硃砂痣。
三人沒說一句話,出了通濟門,最中間那位比女子還要女子的公子哥掀開簾子,對著馬車旁邊的暗衛說道:“傳本王命令,你等十三人快馬行至安州,見其淮南車馬行車輛就地格殺。”
暗衛稱喏。他拉起脖子上的竹哨吹了一聲,接著許多馬蹄聲奔騰如雷越過馬車往前衝去。
那公子哥放下簾子,見藍袍男子正朝自已笑,兩人相視哈哈大笑,那公子哥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這可讓旁邊的白衣少年無比疑惑,不知道為什麼兩人笑得那麼開心。
“可笑那安命侯還真以為咱們會放他安穩回滇南呢。”藍袍年輕人笑道。
“要怪就怪他不自量力,真以為本王會做那賣國之舉。”公子哥冷笑道,“本王家事如何內鬥都可以,但本王現如今是大唐的晉王,以後會是大唐的太子,甚至大唐的皇帝,永遠不會讓任何人動搖大唐根基。”
三皇子在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讓安命侯離開長安,兩人之間的交易,在他眼裡通通不作數,現如今安命侯手中自已想要得到的東西也到手了,那麼他就沒有利用價值了。
他是說過以後要永遠效忠自已,但可惜,自已天生就是這般多疑的性格,還有什麼比死人更有可信度?
“所以你想讓我殺的人就是安命侯了?”元夕言問道。
“不!”三皇子季恪搖頭,“他不需要你出手,我讓你殺的另有其人,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季恪嘴角掛起冷笑,他喃喃道:“現如今本王的哥哥也出城了吧,真好啊。”
兩位親兄弟,想法居然出奇的一致,想來真是一件趣事。
——
安州地勢驚險,從長安南下,見一片平原變為連綿不斷的崇山峻嶺時就代表已經進入安州地界,安州城建造在山脈之上,周圍有一條名叫“胥江”的大江從萬山圍欄中衝出,繞長安南一週後北上,入宣府、大同、雲州後,再次南下,經過豫州,青州入海。
前朝時,安州城地勢險要,一直是兵家必爭之地,為關中“三咽喉”之一。大唐開國以來,遷都長安後,安州正式納入京畿地區,太祖當初劃去安州地名,納入長安府管轄,後又單獨設府,來拱衛長安,因此安州不設三司衙門,安州知府比其他州府知府品銜還要高,為從三品。
還未立春,算不得春季,就算初四立春也不見得一夜之間就會開的山花爛漫,因此面前如同一條條巨龍般的山脈蜿蜒還是一片死氣沉沉,沒見一點點綠色,但儘管如此,還是震撼人心。
李長致慢慢放緩馬速,對著身後的謝晚雪道:“看!那就是安州城!”
謝晚雪一路上騎馬狂奔,路上顛簸至極,讓她的股間此時一片火辣辣的疼,她跟著放緩馬速,她抬頭看去時,覺得眼前一片壯闊場景讓她忘記了疼痛。
只見面前一道道山脈好似橫亙在天地之間,山峰與天相接,山脈走勢瀟灑,好似一條條龍首相交,在這山脈中一條白茫茫的大江好似懸掛在天際之上,真是“黃河之水天上來”,大江在山脈中來回穿梭,如同白練起舞。
一座雄威巨城建造在山脈之上,從她這個角度看去,那城池好似天上宮闕,她如今終於明白為什麼安州城能作為關中咽喉了,如此地勢光看著都駭人至極,別說攻打了。
李長致拉著韁繩,漫不經心地說道:“當年太祖皇帝攻打安州時,當時前朝大將嶽銘以五千據守,擋住了太祖皇帝七萬大軍足足兩年,後來還是鎮南王、輔國公謝琮玉在東北方以八千兵馬大破前朝十萬大軍,一路勢如破竹殺入長安城,在如此前後夾擊之下,安州城才破。”
謝琮玉就是謝晚雪的先祖,他死後被朝廷追封為鎮南王,這典故謝晚雪自然也知道,她如今重臨先祖足跡,心中更是感慨。
“真不知道當年先祖以八千對陣十萬是如何兇險。”謝晚雪說道。
“鎮南王英勇不凡不說,更是文武雙全,一代儒帥,他用兵如神,當年太宗皇帝在太廟面對鎮南王畫像曾說‘願為琮玉帳下一兵役’,可惜我們這代後輩是見不到鎮南王的英姿了。”李長致笑道。
謝晚雪笑了笑,看了眼天色,“你不用刻意停下讓我歇息,咱們不能讓安命侯入城。”
李長致被佳人道破心中所想,也是無奈一笑,他確實是怕謝晚雪身子受不了才以賞景為由停下讓她歇息,“好,咱們不等了。”
他們輕裝上陣都覺得路不好走。帶著大量物資的安命侯一行人就更加難走了,這時候車馬行的人又一次鬧彆扭了,聽到馬車外嘰嘰歪歪的聲音,安命侯鄭析心中是真的很煩躁,他對著旁邊的侍女說道:“你去看看外面怎麼了。”
侍女領命出去,片刻之後她回到車廂無奈道:“稟侯爺,那群人覺得累,想要歇息一會兒,方掌事是催促他們疾行才吵起來的。”
鄭析聞言一陣頭大,本來說好的在太陽落山之前進入安州城的,這下好了,看天色還有半個時辰太陽就不見了,如今離安州城還有十五里的路,他越想越覺得心中憋悶,他忍著氣血上湧,掀開簾子,問道:“怎麼回事?!”
見車內貴人出來了,那方臉漢子也有些心虛,畢竟拿了人家的好處,他只好硬著頭皮說:“大人,手下的人都受不了道路顛簸,想要歇息一小會兒,請大人恩准。”
鄭析陰著臉,面無表情問道:“在城門關閉之前能不能進城?”
方臉漢子覥著臉說道:“大人放心,小人心裡有數,這條路走半輩子了,城門關閉之前絕對能進城。”
鄭析見他保證的信誓旦旦,心想到時候到不了,可別怪本侯不客氣。他冷哼一聲,“那就原地修整一柱香。”
“多謝大人!”方臉漢子對著手下人吩咐休息。
總待在車廂內實在無聊,難得目睹山野之景,鄭析走下馬車,見著外面連綿不斷的山色,方才心中的憋悶之感頓時煙消雲散。
正是白晝短暫時節,如今申時過半,平熙二十八年正月初一的白晝即將過去。夕陽如同一位苟延殘喘,不甘離世的老者,用孱弱的氣力和餘光緊緊纏繞著晚霞,極力拖延著被山峰吞噬的那一刻。晚霞把山脈燒成紅色,垂垂殘照似乎要把天空燒的一空如洗,映得遠處高高佇立的三山正面殷紅如血,背面凝幽如墨。
隨著斜陽退卻,黑暗開始肆無忌憚的侵蝕,無論是山間林木,還是遠處城池輪廓,無論是白練長河,還是身後無邊無際的平原,都在黑暗陰影中失去本來顏色,把天地萬物拖入漆黑。
“此處地名叫什麼?”鄭析鬼使神差的問。
方臉漢子雖然不解為什麼貴人要問地名,但他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回大人,此處沒有官方地名,但安州城的百姓經常在這座山上砍柴,一來二去,不知道誰起了個頗為文采的名字,‘取析山’。”
鄭析聽到這個地名,冷不丁的渾身打了個寒顫,自已單名一個析字,此處又叫取析山,這是巧合嗎?
他心中思索翻轉,就在他還要繼續開口時,聽到遠處盯梢的人大喊一聲:“有敵襲!”
“嗖嗖!”
幾道暗箭從林中射出,正中那大聲呼喊的人喉間,那人應聲倒地。
方臉漢子大驚失色,抽出腰間的佩刀,大喊一聲:“哪條道上的,這般不懂規矩!”
安命侯鄭析嚇了一跳,以飛快的步伐跑回了車廂內。
淮南車馬行的眾人嚴陣以待,這時候林間又一次陷入了死寂,方臉漢子就在以為對方退卻之時,誰知道林間又飛出了幾支箭矢,算作回答。
那箭矢準頭格外精準,彷彿長著眼睛,專盯著人群,每一支都精準的命中一個人的喉嚨。
“快避!”
方臉漢子大喊一聲,他躲在馬車後,眾人也連忙找掩體躲避。
這時候密林之中走出一群身披甲冑,手中持著長弓,腰間挎刀計程車兵,為首軍官頭戴紅纓盔,手中高舉著蓋著兵部大印的文書,大喝道:“傳指揮使手令,安命侯鄭析意圖謀反,特命我等在此劫殺!”
淮南車馬行眾人聞言愣住,謀反?安命侯?方掌事聞言更是怒火攻心,他媽的這是接了個什麼單子?
他從馬車旁小心翼翼地探出來了個腦袋,說道:“這位軍爺,小的們是淮南車馬行的,並不知曉此事,望這位軍爺看在我家掌櫃的面上,讓我等離去!”
他本以為自已把車馬行後臺搬出來,對方看在背後大人物的面子上會讓自已離去,誰知道他失算了!
那軍官聞言冷笑一聲,“本官不知道什麼車馬行,綽弓!”
他身後兵士齊刷刷從背後箭筒抽箭支,把箭矢放在弦上,算好距離,仰頭搭弓。
方掌事心中悔恨交加,見對方這樣子看來是要一個不留了。
這時候馬車的簾子再次掀起,鄭析鐵青著臉走了出來,對著那軍官說道:“本侯跟你走,這些人都是無關的,想必你頭上的大人更希望要一個活的安命侯,而不是死的!”
那軍官有些猶豫,片刻後,撫掌笑道:“安命侯好義氣,那麼好,你跟我們回去,我們就放過這些車馬行的人,請吧!”
安命侯冷哼一聲,走下馬車,往軍官那裡走去。
“侯爺小心!”
一道聲嘶竭力的呼喊聲從他身後響起,安命侯疑惑回頭,接著他臉上表情猛然凝固,覺得世界天旋地轉,轟然倒地。
這時候兩匹馬從山路間飛馳而來,李長致親眼目睹鄭析被暗箭射死,他勃然大怒,鄭析沒有說錯,活著的安命侯確實更有價值。
“誰!”他朝著冷箭放出的方向呵斥道。
那軍官也愣住了,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難道現場還有另一批人?
謝晚雪也翻身下馬,跟在李長致身後。
“屬下無能!”那軍官跑過來,向李長致行禮。
李長致黑著一張臉,那人似乎在射完這一箭後就走了。
撲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