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淵意識再次醒轉時,鼻尖先嗅到了松針與舊木的氣息。
他緩緩睜開眼,眼前已換了天地。
不再是太虛幻境的無天無地,而是一座素雅的祠宇靜佇在蒼松翠柏間。
青瓦覆頂,簷角挑著銅鈴,卻無半分聲響。
“清聖祠……”
望著門楣懸著塊黑木匾額,太淵撐著地面站起身。
不遠處,數株合抱粗的古木倚牆而立,樹皮皸裂如老人紋。
樹下有個老道人正彎腰掃地,竹掃帚掃過落葉,發出“沙沙”的輕響,動作很慢,卻又每一下都掃得乾淨。
這是什麼地方?
太淵心神微凝,先前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在他和其餘十二人展現出不受警幻仙姑的力量影響後,宮裝女子怔在原地淡去,
兩道古怪身影從虛空中鑽了出來,一僧一道,僧者披硃紅袈裟,道者穿暗黃道袍,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眼眶漆黑,不見半點神采光亮,像兩具被抽空了魂的傀儡。
雖然是僧道裝扮,可動起手來沒有道家高功和釋家大僧的神意神韻,反而慾念橫生,邪意順著毛孔往外淌,揮掌時帶起的不是真炁,是灰濛濛的“情孽之力”,纏上便要勾人七情。
“裝神弄鬼!”九如和尚當時就炸了,蒼髯一豎,捏著龍象金剛印就衝了上去。
寧不凡則長劍出鞘,清風十三式的“淡”意鋪開,情孽之力沾身即散。
其他人亦是紛紛出手,雙方打在了一起。
這異僧異道雖然並無真正的佛道高人之境界,但那一身力量非同小可,動輒掀起海量情孽之力,然而太淵這邊有十三天人,個個境界高深,對力量的理解完全不是這兩個非人非鬼的傀儡能比,隨著戰鬥,優勢偏移。
警幻仙姑自始至終沒露面,只躲在暗處操控。
異僧異道被打死打散多次,轉瞬重新凝聚軀體。
隨著時間推移,太淵等人發現了警幻仙姑的意圖,對方應該是見自己這邊人多勢眾,不願意硬碰硬,只想拖延時間,拖到飛昇接引之力消失。
眾人本想找出警幻仙姑的藏身之所,徹底滅絕這尊外魔,為後來人掃平阻礙,可是隨著飛昇接引之力逐漸削弱,眾人知道不能再繼續了。
可就在那個時候,太淵卻忽覺一陣心神恍惚。不是被情孽所擾,是一種從靈魂深處湧來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他下意識望向太虛幻境的西北方。
入目是空蕩蕩的白,可直覺卻像根針,狠狠扎向那片虛空。
警幻仙姑的真身,就在那裡!
“跟我來!”他招呼一聲,率先朝著那方空處衝去。
身側的九如、林平之、王陽明等人毫不猶豫,緊隨其後。
一瞬間,似乎穿透了什麼屏障,耳邊似乎傳來“啵”的輕響,眼前視線驟然一變。
不是預想中的陰暗巢穴,而是間雅緻的閣樓,警幻仙姑正坐在梳妝檯前,手裡捏著支玉簪,見太淵衝進來,驚得猛地回頭。
“不可能!你怎麼進來的?!”她失色大喊,眼裡滿是難以置信。
太淵沒理會她的驚問。
此刻他心神愈發恍惚,感覺靈魂深處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似要破土而出,閣樓裡的樑柱、銅鏡、甚至案上的花瓣,都像活了過來,與他的意識隱隱共鳴。
無需望氣,太淵就能感覺到,這片空間的“脈絡”就在眼前流轉,只要他想,似乎能隨手撥動。
“你做了什麼?!”警幻仙姑猛地站起身,看著四周之物竟在掙脫她的掌控,“薄命司為什麼不受控制了?!”
她尖聲叫喊,語氣裡摻著驚疑與憤怒。
太淵仍是不答,只靜靜感受著那股共鳴。
他能感覺到,自己與這片空間的聯絡正一點點加深,警幻仙姑能掌控的權柄,正像退潮般一點點流失。
“快停下!!”警幻仙姑終於意識到不對勁,尖叫著揚手拍出一掌。
掌風裡裹著濃郁的情孽,要逼太淵分神。
可她的掌風剛遞到半途,整片太虛幻境忽然猛地一顫!
閣樓的樑柱“咯吱”作響,窗外的情孽之氣瞬間紊亂,她的攻擊竟硬生生卡在半空,再也遞不出去。
“怎、怎麼可能?!”警幻仙姑踉蹌著後退一步,捂著胸口咳了聲,嘴角溢位絲血。
她與太虛幻境繫結太深,控制權流失,她自己也受了連帶傷害。
“薄命司是我的!我才是這裡的主人!!”
警幻仙姑怎麼也沒有料到,會有人能繞開她掌控薄命司——薄命司就是此處,亦是整片太虛幻境的核心。
即便是一千年前的呂洞賓,能一劍重傷自己,也不可能繞開自己掌控太虛幻境,蓋因,她可是在太虛幻境孕育出的生靈。
可眼前這道士明明沒呂洞賓那般鋒芒,手段卻詭異得讓她心慌。
警幻仙姑盯著太淵,眼睛泛起猙獰的紅光,她在和太淵爭奪太虛幻境的控制權。
她不能失去太虛幻境的權柄。
失去權柄,對她而言,也就意味著死亡。
可越爭,她越心驚。
整片太虛幻境裡能掌控的權柄像沙漏裡的沙,漏得越來越快,到最後,她連調動空間裡的情孽之力都難。
為此,她眼中紅光愈發熾盛,如同血色。
眼看著自己的權柄快被削弱剝奪乾淨,警幻仙姑害怕、慌亂、憎恨、猙獰、絕望、嫉妒……各種極端情緒在她臉上炸開。
她望著太淵的眼神,像瀕死的困獸。
自己的存在快要崩潰消散了,既如此,你們這些要飛昇的傢伙,也別想好過!
“轟!”
警幻仙姑沒再多說一個字。
起了同歸於盡的念頭後,她竟果斷得可怕,直接藉著最後的幾分權柄,引爆了自己的魂靈。
她的自爆像一顆火星落進了火藥桶,瞬間引發了太虛幻境的劇烈爆炸。
同時薄命司亦隨之轟然炸散。
閣樓塌了,情孽之氣翻湧成災,整個空間都在扭曲、崩裂……
天動地蕩!天搖地晃!
天翻地覆!天旋地轉!
十三天人的心神意志都被衝擊得劇顫。
太淵首當其衝,只覺得眼前一白,意識便徹底沉入了混沌。
…………
等到太淵再次醒轉之際,便是現在了。
“後生,你醒了。”
老道人停下掃帚,竹掃帚斜倚在樹杆上,他緩步朝太淵走來。
太淵這才看清老道人面貌。
鬚髮皆白,稀疏而缺乏打理,軟塌塌地貼在頭皮與下頜,消瘦嶙峋,雙頰深深地凹陷下去,顴骨凸起,幾乎能瞧見皮下骨頭的輪廓。
他的眼窩亦是深陷,眼瞼低垂著,遮了大半眼珠,渾身透著一股被歲月榨乾後的衰敗暮氣。
可在太淵眼中,這副朽木般的皮囊下,卻藏著深潭似的氣機。
表面波瀾不驚,底下卻藏著翻湧的潛流,雖不張揚,卻厚重非常。
這老道人修為絕不弱。
望氣亦望人,在大明那會兒,太淵各色人見多了,他可以斷定,這老道人昔年必然是位居高位之人。
一句話形容,便是“形如朽木,神藏驚雷”。
太淵在打量老道人,老道人亦在打量太淵。
他本是按例來清聖祠上香灑掃,太淵卻像憑空從地裡冒出來似的,砸在祠前的石板上,當時就驚了他一下。
可看到太淵昏迷不醒,加上突兀現身的方式,老道人心中自有幾分猜測。
約莫是哪家毛躁弟子,遁法沒練紮實,跑偏了地方。
“後生,你是哪家的弟子?”老道人開口,聲音像破風箱似的,卻不嘶啞,反倒有種老銅鐘的沉,“身子可有異樣?沒摔斷骨頭吧?”
“……”太淵本想說自己是南宗傳人,可轉念一想,換了說辭,“多謝掛念,身體無恙。無門無派,散人罷了。”
“嗬。”老道人嗤笑一聲,顯然不信,卻也沒追問,只擺了擺手,“你不想說就算了。只是你家長輩沒教過你,修煉遁法得循序漸進,哪能這麼冒冒失失的!”
他指了指祠外的山林,“這後山多的是豺狼,要不是老道在這兒看著,你這會兒怕是早成了它們的點心了。”
遁法?
太淵心思一動。
他明明是在太虛幻境爆炸時被捲入,怎會成了遁法出岔?看來這老道人是誤會了,卻也正好,省得他解釋前因後果。
“敢問道友,”太淵語氣謙和,“可否告知,貧道是如何出現在這裡的?”
“道友?”老道人像是聽到了什麼趣事兒,上下打量他一番,眼縫裡的光多了幾分戲謔,“你這後生沒大沒小!老道的年紀,做你師爺都夠了,也敢叫道友!”
年紀?
太淵莞爾,沒與他爭,只微微一笑,語氣平和卻自有風骨,“若是閣下與我是同一師門,那自然有輩分之別。但道脈無先後,皆在天地間求索。若以年歲論尊卑,山中千年古松,豈非要受盡人間香火?”
老道人聞言一怔,捋著花白鬍須的手停在半空。
他望著太淵,那雙垂著的眼漸漸抬了起來,眼窩深處竟慢慢亮了。
忽而,他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震得樹葉子簌簌落,“好個牙尖嘴利的小子!也罷,老道試把試把你,接得住,便許你喚這聲道友。”
話音未落,老道人猛地一躍。
他本是枯瘦如朽木的身子,躍起時卻像展開了翅膀的大鳥,衣袍鼓脹如帆,竟有了遮天蔽日的勢頭。
瞬息間,一隻枯瘦的大手已朝太淵面門蓋來。
手背上青筋凸起,指甲泛黃,動作卻迅捷利落,帶起的風颳得太淵鬢角髮絲亂飛。
太淵不慌不忙。
他腳下未動,只單臂一抬,手臂如撐船的長梁,穩穩橫架,恰好格在老道人小臂上。
掌緣觸到對方時,他手腕微旋,順勢往老道人要穴拿去,動作行雲流水。
“拳腳功夫倒是很俊!”
老道人體內真炁猛地一鼓,原本衰敗的眼突然亮了,那光極銳利,又極清醒,像寒潭裡淬了冰的刀,與他周身暮氣截然相反。
他認真了。
白氣如匹練般從他身上冒出來,裹著衣袍獵獵,下一刻,老道人身影一晃,竟憑空消失在原地。
“倏!”
勁風劃破空氣的銳響從左側傳來。
太淵眼角餘光瞥見一隻佈滿皺紋的手,指節嶙峋,帶著氣爆聲“噗”地朝他左肩抓來,速度比方才快了一倍。
太淵手腕一帶一轉,掌心如託雲,輕描淡寫便扣住了對方手腕。
“太極?”老道人猛地抽回手,退開兩步,眼裡滿是訝異,“你是武當的?”
他現身後沒再攻擊,只上下打量太淵,眼神裡多了幾分探究。
“年紀輕輕,性命修為竟打磨得這麼厚實。”老道人咂了咂嘴,語氣裡帶了幾分讚許,“武當這是藏了龍啊!”
別看老道人枯槁消瘦,好似命不久矣,他剛才那一下,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夠反應過來的。
“道友誤會了。”太淵拱手道,“貧道的確學過幾手太極,卻不是武當弟子。”
“也是,武當裡有學奇門的,但沒聽說有學遁法的。”
太淵心裡微動。
這個世界也有武當?
還有奇門?
又是一個新詞。
不知道創派祖師是不是張三丰?
他又想起穿過天門的十三人,九如、王陽明、林平之……不知他們此刻散落在哪裡。
若是三豐道兄也來了這裡,遇上這個世界的“武當”,不知會生出什麼有趣的事。
這般念頭在心頭一閃而過。
太淵收了思緒,拱手道:“貧道太淵,不知道友如何稱呼?”
方才這老道人的第二次攻擊,太淵感知到,那如同匹練的白氣,和自己的真炁隱隱有相似之處。
老道人看了他半晌,忽然擺了擺手,臉上那點探究淡了,又成了副隨性的樣子:“什麼道友不道友的,算了。你叫我老馮就行了。”
太淵見他沒再動手的意思,便順勢問道:“馮道友,敢問此地是何處?”
馮道人瞥了他一眼,失笑:“老道勸你,好好打磨性命修為才是正途,遁法什麼的都是旁枝末節。你看你,連自己遁到什麼地方都不知道。”
頓了頓,馮道人指著前方小閣樓道。
“你自己瞧。”
太淵看去,匾額上寫著幾個大字——紫陽樓。
紫陽?
難道……
太淵心頭剛起一絲念頭,就聽馮道人慢悠悠道:“你現在啊,在天台的桐柏宮。”
太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