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道觀。

太淵坐在蒲團上,歸真劍在手裡,以真炁洗煉。

王常月受邀而來。

他穿一身道袍,領口袖口的緣邊漿洗得挺括,走路時步幅勻淨,落腳無聲,行至太淵面前三尺處,躬身行禮,“師兄,喚常月來,可是有事要吩咐?”

說話時語調平穩,動作起落一板一眼,偏生這份規整裡又透著自在,稜角分明卻不顯生硬,反倒有種別樣的和諧。

太淵放下歸真劍,笑道:“師弟這些年駐觀傳道,越來越有至人的風範了。”

王常月垂眸應道:“師兄謬讚了。“至人居若死,動若械”,常月不過是學個皮毛,在師兄面前,不免自慚。”

他說的是《莊子》裡的話——至人靜時如枯木,不惹塵埃;動時如精密器械,條理分明。

這正是王常月這些年修持的境,卻只肯認“皮毛”,半點不張揚。

太淵擺擺手,沒再續這個話頭。

一旁侍立的陸西星見狀,上前兩步,手裡捧著個烏木長條盒子,盒面雕著雲紋,邊角包著銅皮。

他將盒子放在案上,“啪嗒”一聲扣開暗鎖,盒蓋彈起時,一道淡金流光晃了晃。

裡面躺著柄古劍,劍身三尺六寸,合周天之數,透著沉凝的氣,劍脊上赤金色的紋路如活物般流轉,正是那柄純陽劍。

“師兄,這是……?”王常月目光落在劍上,瞳孔微縮,語氣裡帶了些詫異,他察覺到了這柄劍的不凡。

“純陽劍,呂祖昔年飛昇所留。”太淵指尖輕叩案沿,“三豐道兄當年將它給了我,如今我將它傳給你。”

純陽劍?!

呂祖飛昇所留?!!

王常月猛地抬頭,忙擺手:“師兄不可!呂祖佩劍何其珍貴,常月何德何能……”

話沒說完,被太淵打斷。

“師弟不必推辭。”太淵擺手,語氣溫和卻篤定,“純陽劍中只有一段呂祖斬魔的留影,並無其他秘辛。你龍門一脈本就承接純陽道統,由你持此劍,再合適不過。”

王常月望著劍身上的赤金紋路,又看了看太淵的神色,知道推不掉了。

他深吸一口氣,躬身行了個大禮。

“既如此,那常月就厚顏了。多謝師兄!”

說罷小心翼翼將劍從盒中取出,指尖剛觸到劍柄,便覺一股溫煦之感,的與他體內的先天真氣隱隱相契。

太淵又與他閒聊了幾句,問了問龍門派弟子的修行近況,王常月一一答了,才捧著劍盒告辭。

然後,太淵轉頭看向陸西星。

他這關門弟子早已成年,身形頎長,穿件青佈道袍,站在那裡蕭疏軒舉,眉宇間既有少年時的清雋,又添了幾分沉穩。

“長庚,”太淵道,“為師將純陽劍交予龍門一脈,你可有不捨?”

陸西星坦然一笑:“說完全不在意,那是騙人的,畢竟是呂祖佩劍,誰見了會不動心?”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

“但要說有多不捨,倒也沒有。純陽劍再好,那也是呂祖的劍,不是我的。”

他抬手拂過案上的銅爐,指尖帶起一縷煙氣。

那煙氣在空中繞了個圈,竟化作一柄寸許長的氣劍。

“再說了,劍本凡鐵,因心而動,因神而活。師父教我的‘神煉’法劍之術,弟子也會。將來我若要劍,便以真炁為薪,以神意為工,自己煉一柄就是,何必執著於前人的舊物?”

太淵欣慰頷首。

“不錯,豈有一樣劍器適用千百人乎?”

真正的劍,從來不在鞘裡,而在心裡。

…………

這一日。

緋村劍心借銅爐煙氣與太淵切磋。

“師父,得罪了。”

指尖在煙中輕輕一點,神意一動,銅爐裡的煙氣竟似有了生命。

一個四五寸高的人形在煙氣中漸漸浮現,乘風而來,這人形乘風微微一晃,手中忽有淡青煙氣凝聚,化作一柄微型長刃。

“不錯的神意。”

太淵輕輕撥出一口氣。

同樣一道人形煙氣持劍凝聚。

兩個煙氣小人同時動了。

旁觀的陸西星站在一旁,眼也不眨地望著案上。

他想看看這位二師兄的手段。

兩個煙氣小人之間的比鬥,說是龍爭虎鬥未免誇張了些,畢竟是兩個身高不過四五寸,由煙氣凝成的虛擬小人在演武交手,再怎麼聲勢赫赫,也要大打折扣了。

可是,偏偏這兩個小人一招一式之中帶出了凜凜神意。

陸西星看的心中佩服。

兩位煙氣小人展示的動作之繁複,搏殺細節之周到,這些無需多說,陸西星更注重的是師父和二師兄施展的這種虛空凝煙,聚氣化形,操作自如的手段。

一炷香的功夫倏忽而過。

太淵與緋村劍心同時收勢,案上的兩個煙氣小人晃了晃,化作兩縷青煙,慢悠悠飄散,竟似無勝無敗。

緋村劍心望著爐中煙氣,眉頭微蹙沉思片刻,隨即躬身行禮:“多謝師父指點。”

才交手時,師父的劍三次落在他招式的間隙上,那正是他劍術中隱而未顯的破綻,雖未點破,卻已讓他明瞭。

太淵抬手示意他起身,笑道:“你今天來,應該還有其他事吧?”

緋村劍心點點頭,他的確是來尋太淵解惑。

“師父,弟子有一事不解。自從王守仁先生創立心學一脈,陽明學說頓時盛行大江南北,弟子也將其傳入【紅蓮院】裡,吸引了諸多少年學子研習。”

“可是,弟子同時也將道家思想譯介過去,在院裡設了講席,響應者卻寥寥無幾。弟子百思不得其解,特來請師父解惑。”

緋村劍心真的不解。

明明儒釋道三家,在中原大地並行發展,甚至論古老淵源,儒家和釋家都有吸收道家的思想精髓。

可是為什麼傳入日本就出現了“水土不服”?

明明釋家的禪宗、淨土宗,儒家的朱子學,現在的陽明學,在日本都有不少人研習,偏偏道家思想像落不了地的浮萍。

太淵沉吟片刻,道:“這是文化屬性的問題。”

緋村劍心:“文化屬性?”

太淵道:“日本獨特的地理環境塑造你們獨特的民族心理。”

緋村劍心有點懵,沒太懂。

陸西星亦在思索其中含義。

太淵望向窗外的山景,緩緩道:“日本是個島國,四面環海,相對封閉、資源有限,容易產生一種“我們與世界不同”的獨特意識。地震、海嘯、颱風、火山噴發這些天災地害是常態,生命和財產可能在瞬間被摧毀,這種環境,會催生一種意識底色——無常觀。”

緋村劍心修的是“劍禪合一”,對佛教理念本就熟悉,聞言喃喃道:“一切皆苦,諸法無我,諸行無常……”

太淵點點頭,道:“這就是我說的文化屬性,即認為萬物並非穩定延續,一切美好都是短暫易逝的,災難可能在瞬間降臨,毀滅一切。”

“佛家理念非但不否定無常,反而直接承認它,並提供了超越之道。淨土宗許諾了一個穩定的“西方極樂世界”作為歸宿;禪宗則教導人在頓悟中超越生死,在“此刻”找到永恆。都是在倡導直面並超越無常,自然容易被接受。”

緋村劍心若有所思。

經過師父這麼一指點,他好似山中迷路的人找到了一個方向。

他自己本人走的是“劍禪合一”的路子,精修劍道和禪法,劍心通明,意志通透,結合自身所見所聞,也大致明白了為什麼儒學能在日本大行其道。

緋村劍心抬頭道:“師父,弟子說說自己的理解。”

太淵頷首:“你說。”

緋村劍心整理道:“正因為自然不可控且充滿威脅,所以建立一套精確、穩定、可預測的社會秩序就顯得至關重要。”

“而儒學不談論來世,它專注於如何在現世構建一個穩定、和諧、有秩序的社會。透過“禮”來建立嚴格的社會等級、倫理規範和行為準則,創造一個穩定、可預測的世間秩序,以對抗外部世界的混亂和無常。”

太淵點頭道:“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由於地理環境帶來的不安感和無常觀,需要即刻的行動、秩序的構建和終極的慰藉。故而,要麼如釋家一樣尋求涅槃超越,要麼像儒家一樣努力構建人造秩序,這是一種“對抗無常”的姿態。”

頓了頓,太淵接著道:“而道家思想,它需要的“土壤氣候”是一種對天地自然的廣博信任感和內在從容,這種心態只能誕生於地大物博之處。”

“好比華夏中土,雖也有災害,可疆域廣闊,山河穩固,黃河長江千年流淌,泰山華山萬古矗立,人在其中,自然會生出‘天地長久’的穩定感,作為心理的底色。但在日本這個“搖動的船”上,這種深厚的安定感難以紮根。”

緋村劍心徹底明白了。

按照師父太淵的梳理分析,日本的文化屬性基礎是“天地驟變,吾輩當共同努力以存”。

這種源自地理環境的“不安”,缺乏對自然的終極信任感和深邃的安定感,為道家思想的進入設立了一道極高的心理門檻,因為那需要一種“天地長久,吾可悠然”的心理基礎。

“唉——”他輕輕一嘆,語氣裡有釋然,也有幾分無奈。

有些事情,真的是天註定啊。

…………

那一次對話過去後,緋村劍心也算是放下了一絲執念。

境界有所提升。

又是數年過去,大明的航海技術越來越先進,從朝鮮半島出現,抵達最近的日本對馬島,半天時間都不需要。

他對這個民族的觀感向來複雜,拋去前世帶來的負面印象,平心而論,太淵個人認為,這個民族勤奮、好學、能吃苦、夠狠,不怕犧牲、服從、不要臉,這樣的民族只要找到路子,一定會強盛。

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太淵相信,人足夠強,狼也會變成狗,不夠強,狗也會變成狼。

為了讓大明有著憂患心,能在壓力下保持前進,太淵與朱厚照商討後,沒有選擇去佔據這片災害頻發的土地,他們選擇了另一種方式。

大明帝國作為東亞這片大地上影響力最強的國家,為了加強地區性文化交流和經濟合作,決定給予日本國相應的援助,幫對方建立起了基礎工業和教育。

“既是學徒,總得守些我們的文化規矩。”朱厚照半開玩笑地對日本來的使者說。

日本皇室自然不敢怠慢。

為了更好地“承接”大明的援助,也為了向這位“老大哥”表忠心,皇室下了詔令,倡導舉國學習“雅言”——也就是大明的官話。

一時間,日本各地都貼滿了“學雅言、識漢字”的告示,連街頭的小販都得背幾句“你好”、“謝謝”,否則連生意都做不成。

這股風氣一吹,就是二十多年。

如今,日本的通用語早已變成了漢語,街頭的招牌、官府的文書、甚至寺廟裡的經文,都改用了漢字。每年開春,京都的【紅蓮院】都會選出最優秀的學子,揹著行囊登上巨船,遠赴大明的【黑白學宮】留學……

只是幾十年被壓著學習漢語,學習漢字,跟著大明的步子亦步亦趨,這個國家漸漸失去了自己的傳統文化。

好似太淵前世記憶裡的一些香蕉人,不少年輕人受到西方文化潮流衝擊,流行過洋節,說外語、喜歡西方食物風俗等等。

日本如今也成了這副模樣。

以前的日語漸漸成了鄉下老人才會說的“方言”,年輕人開口便是流利的漢語,寫的是工整的漢字。

他們學著大明人的樣子過春節、端午,穿寬袍大袖的漢服,連發髻都梳成中原的樣式。

街頭最時髦的打扮,是模仿大明江南的“書生巾”、“襦裙”,姑娘們以能唱大明的崑曲為榮,小夥子們則盼著將來能在大明定居……

太淵偶爾會從報紙裡看到這些描述。

指尖輕輕敲著案面,神色難辨。

看著一個民族漸漸失了自己的根,心中難免生出幾分複雜。

但路是自己選的,也是大明引的,往後如何,終究要看他們自己

………

江湖朝野,風雲流轉如江河奔湧。

當今的東方大地,早已不是百年前的模樣,太淵帶起的時代潮流影響到了整個東方大地,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

只是潮起潮落間,故人也如秋葉般接連凋零。

不曾突破先天的,縱然後天內煉功夫再精妙,也熬不過百來歲的壽數。

先天境界的“玄關一竅”是道生死關,過得去便有兩百年甚至更長壽數,過不去便只能聽憑時光銼磨,而這關隘,從來只能靠自己撞開,旁人半分幫不得。

意外的是太淵的三弟子白鳳。

在得到太淵真炁滋養下,這麼多年下來竟然還活著。

臘月二十五日。

天寒有雪,可這一日的泰山下,卻擠滿了人。

萬頭攢動中,陸西星詢問李時珍,“五師兄,你這次不走嗎?”

李時珍臉上漾著淡笑:“長庚你要留在中原傳承道統,我呢還有《本草綱目》的後續修訂沒做完,我便在這世間再晃盪幾十年吧。再說了,我要是現在走了,到時候你一個人,可未必能完好的渡過天門。”

陸西星道:“我不急,我跟常月師叔約好了,等承接道統的傳人都能獨當一面了,到時候一同離開。不過,你的《本草綱目》編了快六十年了吧,還沒編完?”

李時珍笑道:“世間藥材千千萬,哪裡是一本書就能囊括的!不過已經出版了前兩卷…”

而此刻的泰山之巔,雲霧繚繞間,幾道身影臨風而立。

他們各有風姿,面容有老有少。

氣息卻都如淵似海,充塞著寰宇,連天接地。

都是天人級的存在。

十三天人!

今日共叩天門!

只是在這個階段,大家有的走的遠,有的走的慢罷了。

太淵望向一雄俊男子,“平之,你也決定走了?”

林平之也達到叩天門的境界,只是突破不久。

“八年前,靈珊走了,盡歡也成家立業,接手了鎮北侯府的差事。我在此世,已是了無牽掛。剛好跟著師父,看看天外是什麼風光!”

太淵環望周身諸人。

武當祖師張三丰、龍虎天師張宇初、大薩滿穆都裡、釋家宗師梵琦,除了這四位老前輩,新一代的有九如和尚、王陽明、寧不凡、東方白、隆欽巴、緋村劍心、林平之、花生和尚。

十三道目光交匯,無需多言,彼此都懂了心意。

“走吧。”

隨著太淵一聲輕語,十三人周身氣息同時勃發

剎那間,泰山之巔的雲霧被震得四散。

“轟——!”

氣息勃發,勾連天地,天門氣機響應。

唰!唰!唰!唰!!!

十三道流光沖天而起,轉瞬進入天門。

山下萬人仰頭觀望,先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即爆發出震天的歡呼——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對著天門的方向跪拜,那是見證傳奇的激動,是對天人的敬畏。

畫面一轉。

十三人踏過天門後,就碰上了一位宮裝女子。

雲鬢高聳,珠釵搖曳,一身水紅宮裝襯得身姿婀娜,氣質多變。

眼波流轉時是嫵媚,衣袂飄動時是縹緲,眉間又帶著三分紅塵氣,讓人一見之下,便忍不住心生傾慕。

她原本是笑著的,顯然準備好了話術,唇瓣輕啟,正要說出“郎君,奴家這廂有禮了”,可抬眼瞧見入目的不是一人,而是十三道身影時,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竟一下子怔在了那裡。

“呃……諸、諸位郎君……”宮裝女子張了張嘴,先前備好的話全堵在了喉嚨裡。

十三人在進入其中的時候,便做好了心理準備。

但真的身臨其境時,還是對此境的特殊性感到幾分訝異。

不同於現實世間,這裡無天無地,四周是茫茫的白,望不到盡頭,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卻又透著種詭異的“實”。

可他們哪個不是聖胎有成的天人,透過表象,十三人眼前頓時出現了無量眾生相。

有貧有富,有貴有賤,有男有女,有強有弱,有美有醜,有喜有怒,有善有惡……

這些本來是很不協調的。

因為有各自的悲歡喜怒。

而且,這些悲歡喜怒的情緒還在影響十三人,企圖讓他們跟著一起悲,一起喜,一起怒……

不是透過耳朵,而是直接作用在心神層面。

或是靡靡之音,腐化心智。

或是絕望之音,嘆人間疾苦,讓人覺得活著不過是煎熬。

或是憤怒到了極點,要毀天滅地,再造乾坤。

或是有貪婪之音低語,教人數盡權謀,奪盡富貴……

總之,就是將七情六慾之力放到了最大。

每種念頭都裹著“道理”,讓人下意識便想跟著走。

享樂有何不可?

絕望本是實情?

憤怒難道不該?

“好一幅人間變相圖啊!”

“的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不過,這到底一處煉心的好地方,要是能早點來就好了。”

“嘿,早點來?就你這貪嘴好吃的和尚,早點來怕是一下子就沉淪了!”

“施主這就不懂了吧,所謂酒肉穿腸過,佛祖心頭做…”

十三人的尋常表現,驚醒了這片幻境的主人。

為防意外,警幻仙姑在暗處觀察幾人。

可她自以為隱蔽的手段,在十三人感知裡恍如明晃晃的火炬。

太淵望著警幻仙姑藏身的方向,“警幻仙姑,客人都來了,主人家總不好一直躲著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