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麗堂皇的空間內,佈滿精細小巧的黑漆描金、漆地嵌螺鈿的傢俱。

牆壁上,懸著紫檀、雕漆、琺琅邊框的掛屏,內用玉石、寶石、琺琅、象牙、點翠等材料鑲嵌。

懷恩把奏疏輕聲而富有節奏的唸了一遍。

待念罷最後一個字,他合上奏本,垂手靜立,眼角餘光留意著自家主子。

這份奏疏出自沐琮之手,詳細陳述了對岑氏用兵的前因後果,字裡行間,特別點出了道家異人太淵道長在平亂中發揮的關鍵作用。

朱佑樘聽完後神色不動。

修長的手指在紫檀御案上輕輕叩擊,發出清脆的聲響。

殿內一時靜極,唯有那“篤篤“的敲擊聲迴盪。

“平定土司叛亂是好事,黔國公有功於社稷。”

“但……道家異人?哼!”

朱佑樘冷笑一聲:“朕早已詔令,朝中不可崇佛通道。黔國公怕是給那些裝神弄鬼的佛道一流的人給哄了!朕剛處死妖僧繼曉,還有人敢興風作浪!哼!!”

成化年間,先帝朱見深痴迷佛道,致使不少奸佞之徒混入朝堂,攪得朝綱大亂。

佑樘登基後,雷厲風行,即刻詔令朝中嚴禁崇佛通道,前朝所封的法王、國師、真人、國子等名號,一概革除。

一時間,法王、佛子降為國師、禪師、都綱,其餘的紛紛落職為僧,被遣返回鄉,誥敕、印章、儀仗等物也被盡數追回。

真人降為左正一,高士降為左演法,印章與玉器同樣沒收。僧錄司僅留善世等九人,道錄司留正一等八人,其餘人員全部廢黜。

懷恩一見朱佑樘臉色不對,忙勸道:“萬歲爺息怒!黔國公年事已高,一時受人矇蔽也是有的。既然他想為那異人請功,那不允便是,萬望保重龍體,可別氣著自個兒!”

朱佑樘深吸一口氣,面色稍霽:“罷了,佛道之流終究只是疥廯之疾,只要不讓他們染指朝政便好。“他話鋒一轉,“去歲河南黃河水患,白昂處置得當,保全了數十萬百姓性命。“

懷恩微微欠身,遲疑提醒道:“只是……萬歲爺,地方上的一些豪強富戶頗有怨言,說兵部白尚書專挑他們下手,涉及此事的各省大員也紛紛訴苦,稱被折騰得苦不堪言。”

…………

朱佑樘回想起不久前錦衣衛傳來的詳細訊息。

白昂來到了河南後,整個中原大地已經是王陽一片,殃及河南、山東、河北、江蘇等地區。

但水往低處流,治水的關鍵在於如何讓黃河以最平穩的線路入海。

所以,白昂提出了治水方略——【北堵南疏】——最終讓黃河入海流。

北堵——就是在黃河以北的沿線地區修築堤壩,防止黃河水向北蔓延。

南疏——就是在黃河南岸地區廣挖運河,分流緩解洪峰壓力,並將黃河南岸幾條水道連線起來,引導黃河水經淮河入海。

最終,在白昂的組織下,二十五萬民夫齊心協力。

沿河南陽武修築長堤,阻止黃河水北上;疏通宿州古汴河,引黃河水入汴河,再由人工開掘線路,將汴河與淮河連線起來,使黃河經由淮河入海。

施工方法則是完全按照徐有貞的實驗理論進行的。

黃河南線開挖大大小小的月河,分流入淮。

與之相對應的,是大大小小的攔水壩和分流月河的修築與挖掘。

白昂細緻考慮到了所有的可能,在修築河堤的同時,也在河堤下面修築攔水壩緩解水勢。

而從河南到江蘇,從江蘇到山東,數千條大大小小的分流月河開工了,它們彷彿一根又一根堅韌的網線,細細密密,纏住黃河猛獸龐大的身軀。

…………

朱佑樘目光一凜,聲音陡然轉冷:“白昂做得好。“

他站起身來,明黃色的龍袍在燭光下熠熠生輝。

“矯枉不可不過正,事急不可不從權!”

“那些富戶官員不過百餘人,而黃河兩岸的百姓何止百萬?孰輕孰重,朕心裡清楚得很。“

年輕的皇帝負手而立,眉宇間英氣逼人。

“況且,真當朕的錦衣衛是擺設不成?白昂所為,皆是為國為民,無可指摘。至於那些官員豪強,不過是一丘之貉罷了。“

“一家哭,總好過一路哭!“

朱佑樘一字一頓地說道,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百官哭……總好過百姓哭!“

話語間氣勢逼人,威儀盡顯,雖剛滿弱冠,但少年天子,意氣風發,揮斥方遒。

懷恩深深躬身,眼中滿是動容與敬佩,輕聲道:“萬歲爺聖明。“

他望著眼前這位意氣風發的少年天子,恍惚間彷彿看到了當年冷宮中那個瘦弱的孩童。

心中感嘆:“先帝啊,您可曾想到,當年那個在萬氏淫威下朝不保夕的幼子,如今已成長為睥睨天下的明君了。老奴……老奴看著,竟比您當年還要出色啊!“

心底這般想著,嘴上卻不敢有絲毫耽擱,趕忙上前一步低聲道:“萬歲爺,老奴斗膽進諫,這等話...還是慎言為妙。“

說著,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殿角侍立的幾個小太監。

皇宮之內,暗流湧動,誰也不清楚究竟潛藏著多少被其他大臣買通的眼線,稍有不慎,言語便可能傳至他人耳中,徒生事端。

朱佑樘聞言,龍目中閃過一絲暖意。他抬手示意左右退下,待殿內只剩二人時,竟親自扶住懷恩的手臂。

“懷恩,當年是你和張敏拼了性命,從萬貞兒手中救下朕的命。”

“只可惜,母妃暴亡,張敏自盡,如今朕身邊……就只剩下大伴你了。”

懷恩聽得心頭一顫,老淚險些奪眶而出。

他清楚地記得,當年先帝欲廢太子時,自己是如何跪在乾清宮前據理力爭,最後被先帝一怒之下貶謫出宮。

那段日子,他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冷宮中的小主子。

懷恩侍奉兩任天子,自然能聽出朱佑樘言語中的赤誠。

可正因為如此,他愈發謹慎。

他深知朱佑樘走到今天這一步,歷經多少艱難險阻,絕不能因一時疏忽,給別人落下話柄。

於是,他趕忙開口,試圖陳明利害:“萬歲爺……”

話沒說完就被朱佑樘給阻止了。

朱佑樘拍了拍他的手背,溫聲道:“放心,如今這紫禁城裡,還沒人敢在朕面前搬弄是非。朕現在所慮者唯有二,懷恩可知為何?”

懷恩感動於朱佑樘對自己的信任和維護,縱觀歷朝歷代,又有幾個內監能如自己這般,深受天子倚重?

聽聞朱佑樘發問,懷恩恭敬答道:“萬歲爺聖心獨裁,老奴不敢妄加揣測。”

朱佑樘眉頭輕皺,佯裝不悅道:“懷恩,莫不是覺得朕如今聽不進忠言了?”

懷恩見狀,連忙賠笑道:“那老奴就僭越了。”

微微直起身子,“若老奴所料不差,萬歲爺所慮者,一為北疆韃靼,二為……內閣諸公。“

朱佑樘緊緊盯著懷恩,凝視片刻後,忽而展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