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之和緋村劍心目光交匯,對視了片刻。

然後,林平之率先正了正身子,道:“我是師兄,我先來吧。”

太淵一揚手,示意自己在聽。

林平之深吸一口氣,認真說道:“師父,我琢磨著‘眾生平等’這說法不太對勁。您瞧,達官顯貴和平頭百姓,能一樣嗎?根本不一樣啊。常言‘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可從古至今,真有徹底落實的時候嗎?壓根兒沒有。”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而稍微會些功夫的江湖人,更是無視律法,這也不平等。哪怕是佛門自身,也有比丘尼、阿羅漢、菩薩和佛陀之分。所以,這世上真的有眾生平等嗎?”

林平之還很年輕,他覺得自己懂得不夠多,但是按照他的經歷,他真的不知道是不是有“眾生平等”的存在。

太淵看著林平之,緩緩出言:“‘眾生平等’這句話,被不少人誤解了。佛法裡講的眾生平等,是指眾生法性平等,佛對眾生的慈悲喜捨心平等,在因果規律面前,眾生平等,可不是說眾生的際遇、禍福都一模一樣。”

太淵微微停頓,端起茶杯,輕抿一口,潤了潤嗓子,繼續說道:“經典裡記載,佛說眾生平等,是佛證悟宇宙人生的真相後,站在眾生一體、無二無別的一真法界,從生命本質的角度,才講眾生平等。意思是法界的一切生命,不管在結構上,還是功用上,本質並無差別。”

林平之聽得入神,眉頭微皺,似乎有些明白了,但又覺得不夠透徹。

一直安靜旁聽的緋村劍心,也陷入沉思,腦海裡不斷咀嚼著師父的話語,試圖理解。

太淵瞧了瞧兩人的神色,接著說:“事實上,從表象看,法界眾生在結構和功用上,並非完全一致。可這就能說佛講的‘眾生平等’是假的嗎?當然不是。”太淵輕輕搖了搖頭,加重了語氣,“這些外在的差異,無法否定佛說眾生平等的正確性。”

林平之問道:“師父,那麼普羅大眾之間的差別又是由什麼造成的呢?”

太淵說道:“眾生之間的差別,主要表現在普羅大眾心靈的純潔度,即思想的差異,品質的差異,精神的差異,境界的差異。”

“眾生各自不同、迥然相異的思想、品質和精神境界,使眾生們產生了互不相同的語言和行為,眾生們互不相同的思想、語言和行為,在宇宙人生原理和規律的作用下,隨之而產生了一系列與之相應的結果,這便表現為眾生各異的互不相同精神面貌和命運。”

“佛說眾生平等,還表現在宇宙人生的基本原理和規律對眾生的作用上。在宇宙的懷抱中,任何生命都無法逃脫宇宙人生的基本原理和規律對生命的規定和制約,連佛也不例外。在這裡,是絕對平等的,一致的。”

太淵說完,目光落在林平之身上,輕聲問道:“平之,你明白了嗎?”

林平之撓撓頭,苦惱的說道:“老實說,師父,我聽得半懂不懂的。”

太淵神色平和,絲毫沒有因林平之的困惑而露出不耐煩的樣子,道:“剛才那番解釋,是基於佛教原本的理論。”

林平之眼中滿是好奇,問道:“難道還有不一樣的涵義?”

太淵目光望向遠方,似是透過這客棧的牆壁,看到了歷史的長河,緩緩說道:“佛教傳入華夏後,便在華夏深厚傳統文化的薰陶下逐漸演變。它吸收了儒家‘有教無類’的思想,從而發展出獨具華夏特色的‘眾生平等’說法。”

“佛教的眾生平等是針對於一切有情眾生,而融入了華夏文化的佛教的眾生觀念,又注入了新的內容,即以佛性作為眾生平等的理論依據,把人類對生命的關愛和平等的理念,由有情眾生進一步擴充套件到了無情眾生,提出了無情有性的觀點,通俗的說法就是認為不但一切有情眾生,而且如草木瓦石等無情眾生亦有佛性。”

“從漢傳佛教圓融的觀點看,不僅人類能成佛,有生命的眾生能成佛,就連那些在人們眼中可以隨意處置、任意踐踏的無情眾生,也具有佛性。從邏輯層面分析,既然佛與佛之間平等,那麼具有佛性的有情眾生和無情眾生,自然也是平等無礙的。”

“因此,眾生平等指的不只是天竺佛教中的有情眾生之間的平等,同時也包括有情眾生與無情眾生之間的平等。”

最後,太淵總結道:“一言以蔽之,天竺佛教秉持人人皆有佛性,而漢傳佛教則將其昇華,認為萬物皆有佛性。”

林平之緊閉雙眼,把太淵的話在腦海中反覆揣度。

良久。

他終於緩緩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明悟的光芒,喃喃念道:“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緊接著,他提高音量,聲音裡透著興奮,他是真的明白了些東西。

“看來,從根本上看,這世間的一切學問,都是相通的,本質也是相同的。之所以表現出不同,不過是人對宇宙人生真相的認識和理解存在差異罷了。”

太淵見林平之有所領悟,眼中滿是欣慰,又接著說道:“看來你真的明白了,我們道家追求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認為人可以為神仙上帝,而儒家相信人畢竟有體現至善、上通神明、至誠合天的可能。”

“孟子就認為,人人皆可以為堯舜,人向善之心,猶如水往低處流般自然。人天生便有善的端倪,憑藉這善端,便能成就德行、成為聖人。荀子也說,途之人可以為禹。”

“程朱理學所倡導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內聖外王之路,也是把國家、組織的管理大權,最終交到聖人手中。再到陸象山提出‘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就是宇宙’,亦是如此。

這下,林平之只覺心中豁然開朗,剎那間,思維如脫韁野馬般縱橫馳騁,腦海中不斷浮現出在紫陽書院研習的歷史典故、人文軼事……那些原本零散、晦澀的知識,在這一刻如同找到了脈絡主線,變得清晰許多。

心靈仿若被清泉滌盪過,澄澈而明亮,往昔糾結不清的繁雜思緒,此刻都變得條理分明。

隨著心境的轉變,體內氣血仿若被啟用的春水,愈發活潑暢達,奔騰流轉間,充盈著每一處經絡。

…………

林平之身上的變化,全都在太淵的感知之中。

等了一會兒,他才繼續問道:“那麼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個你怎麼看呢?”

林平之神色認真道:“弟子不知道這句話出自何處,本意是什麼。但絕對不是說行兇作惡後,說自己大徹大悟,悔過就能抵消以前的罪孽。”

太淵饒有興致地看著林平之,眼中閃過一絲讚許,追問道:“那依你之見……”

林平之深吸一口氣,條理清晰地闡述起來:“佛門的“放下屠刀”,並非指的是真正殺人的屠刀。這裡的“屠刀”,指的是惡意、惡言、惡行及一切妄想、妄念、迷惑、顛倒、分別、執著。”

“就好比阿羅漢,‘阿羅漢’一詞含有‘殺賊’的意思,可這‘殺賊’並非真的去誅殺世間的盜賊,而是說要殺盡心中的煩惱之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句話的意思是:放下妄想、分別、執著,就是佛。”

“但也只是從正面的自性──佛性上作的肯定,不是真的當下成就了無上的正等正覺──佛陀的果位。”

太淵聽聞,臉上笑意更甚,情不自禁地輕輕撫掌而笑,他雖未開口誇讚,可手上動作已然說明了一切。

“所以為師一向認為一些江湖找作惡多端的人,說什麼遁入空門,好像就可以完全擺脫之前的所作所為,何其謬也!”

“像是武林之中鼎鼎大名的少林高僧,或脾氣暴躁,或工於心計,哪裡像個佛門的出家之人。相比之下,他們的佛學修養與佛心境界,竟還比不上一些隱匿在山間小寺裡,默默清修的僧人。可惜!可嘆!”

林平之問:“師父,為何可惜?”

太淵說道:“當年唐朝百丈懷海禪師,承繼開創叢林的馬祖道一禪師以後,立下一套叢林規矩——百丈清規,所謂“馬祖創叢林,百丈立清規”,即是此意。”

“其中最負盛名的便是百丈禪師倡導“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農禪生活。他每日除了領眾修行外,必親執勞役,勤苦工作,對自食其力,極其認真,對於平常的瑣碎事務,尤不肯假手他人。漸漸的,百丈禪師老了,但他每日仍隨眾上山擔柴、下田種地。”

“有人以為參禪,就是在那裡端身打坐、提念頭、摒絕塵緣,就是禪。其實離開生活,那裡還有禪呢?百丈禪師的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生活,再一次說明了“搬柴運水無非是禪”的道理,再一次說明了禪的生活。”

太淵說完念起了一段結語:“一日能禪定,一日可不食,勝一日不作,一日不能食,禪定能代飯,諸佛已多說,多聞者乃知,少聞者不知,”

林平之和緋村劍心聽完百丈禪師的故事,深有感觸。

緋村劍心盛讚道:“百丈禪師的這種“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精神,真乃叢林千古的楷模!”

林平之突然反問道:“不知師父是如何看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句話的?”

太淵組織了下言語,“為師少時常去國清寺找智通大師談佛,國清寺是天台宗祖庭,所以收藏了不少經典。”

“其中有一位智者大師,南北朝時期人物,他的“六即佛”理論很有意思,可以用到這兒解釋一下。”

“六即佛,六即指的是一個人開始修行直到最後成佛,這當中的六個層次,而這六個層次當中,都稱作佛,故稱為六即佛。

“第一:理即佛,一切眾生,雖輪迴六道,日處塵勞煩惱中,與覺體相背,然而佛性功德,仍然具足,故名理即佛。”

林平之老實道:“不太懂。”

太淵解釋說:“就是說你拿不拿刀,本性都是佛,不論你是天潢貴胄、高官富商還是販夫走卒、鳥獸蟲魚,佛性都不會遺失,但是也不會得佛性正用,因為你壓根兒不知道有這事兒。”

“而第二:名字即佛,或從知識處,或由經典中,得聞即心本具不生不滅的佛性,於名字中,通達瞭解,知一切法,皆為佛法,一切眾生,皆可成佛,點頭會意,豁爾有悟,故名名字即佛。”

“這可能就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得的境界,是突然明白了自己與諸佛同一本源,成佛有份,所以頓棄惡行,就路還家。這也叫成佛但不是究竟即佛,一切才剛剛開始,只是知道了自己的去處,往後大有事在。”

林平之思索片刻,發現和之前的“眾生平等”理論略有共通。

太淵接著說道:“而還有三種:觀行即佛、相似即佛、分證即佛。此三者不再細說,它就是大眾所說的“好人要經過九九八十一難才可以成佛”,雖然都叫佛,但是和名字即佛已不是一回事。”

“所以可以修改為:好人歷經千辛萬苦而分證法身(觀行即佛、相似即佛、分證即佛),而壞人放下屠刀時機緣具足頓時明瞭自己亦有佛性(名字即佛)。”

緋村劍心這時數了數,問:“師父,那還有第六種呢?”

太淵說:“最後一種究竟即佛,這是從等覺,再破最後一分無明,則惑盡真純,徹證即身本具的真如佛性,入妙覺位而成佛,故名究竟即佛。就是俗話中的佛陀果位,跟這論點已經關係不大了。”

看著林平之陷入了沉思,太淵想自己會不會說太多了。

“當然,這時智者大師的看法,我們可以參考,可以借鑑,但不必照搬。各人際遇不同,緣法不同,思想當然也不同。平之,你不必認為自己的理解就是錯誤的。”

“今日未必不如古人啊……”

太淵最後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像是在說林平之,又像是在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