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伯,伯安來之前路過廣信,去拜謁過一齋先生,一齋先生授予伯安宋儒“格物致知”之學。”
“所謂“物有表裡精粗,一草一木皆具至理”的學說,謂聖人必可學而至。”
說罷,他微微欠身,虛心請教道,“不知世伯如何看法?”
太淵聽聞,面色平靜,心中卻暗自思忖,這學說偏向於理學思想啊
於是發問道:“恕貧道無禮,不知這一齋先生是……?”
朱洵捋了一捋長鬚,揶揄道:“一齋先生乃是當世大儒,以道長的見識竟不曾耳聞?”
太淵佯裝苦笑,神情誠懇:“朱老先生就別打趣貧道了,貧道雖傳承全真道統,號稱學貫儒釋道三家,可到底還是以道家為主,對儒家諸多賢才,難免有所疏漏。”
朱洵見到太淵終於不再是那副風輕雲淡模樣,像個老小孩一樣開懷大笑起來。
笑罷,才介紹道:“一齋先生本名婁諒,字克貞,別號一齋,江西廣信人,乃是老夫好友,少時也曾一同求學問道。”
“克貞少有志於聖學,嘗求師於四方,但認為一般舉子所學,並非身心之學,後乃師事崇仁學派開創者吳康齋。其學以收放心為居敬的入門工夫,以純任自然為居敬要旨。”
“不過,克貞並非完全蹈襲師說。”
“當時他的同窗胡叔心譏其學近陸象山,說他是儒者陷入異教。但其實克貞與陸子不同,陸子不窮理,他卻肯窮理;石齋不讀書,他卻勤讀書。只是他窮理讀書,常以聖賢言語來護己見。”
太淵看得出,朱洵談及這位一齋先生時,情緒格外激動,或許是憶起兩人昔日一同求學、暢談理想的崢嶸歲月,又或許是為老友取得的成就深感自豪。
世人常說的“惺惺相惜”,大抵就是如此了。
這時王守仁也來讚道:“不錯,姚江之學,一齋先生為發端也。”
言語神色之間盡顯推崇。
看到王守仁如今的如同一幅見到偶像的樣子,看來已經深深地被“格物致知”這門學問給吸引住了。
太淵腦海中不禁閃過前世關於“陽明格竹”的故事。
…………
未出土時已有節,到凌雲處尚虛心。
華夏文人一直都格外喜歡竹子,因為它的挺拔、修長,四季青翠,風吹不倒,冰凍不壞,竹與梅、蘭、菊並稱“四君子”。
它身上有些特性就是華夏人喜歡的。
它的挺拔,激勵著人們應該像它一樣正直。
它的有節,提醒著人們應該堅守道義。
剖開它發現它的空心,告訴人們應該永遠謙卑,隨時接受新的知識。
剛好新學了“格物致知”之學,王陽明迫不及待地就與好友一起開始格物。
格什麼呢?
鑑於自己的爺爺竹軒公在自家周圍栽種了那麼多的竹子,那就格竹子吧!
於是,王陽明格竹子一事就這樣輕鬆而又愉快的決定了。
王陽明的目的很單純,那就是要透過格竹子來成就聖人,於是他就盯著竹子一直看啊看,不眠不休的看,一塊格的另外一個友人在堅持了三天三夜後終於倒下了,但是王陽明卻並沒有放棄。
畢竟,聖人之道就在眼前,豈能輕言放棄?
就這樣,七天七夜過去了,可是聖人之道還是沒有一點眉目,王陽明的身體卻格出問題了。
經此一事,王陽明備受打擊,對朱熹的“格物致知”學說更是失望,覺得所謂格物致知皆是騙人。
經此一事後,王陽明對於朱熹的“程朱理學”漸漸不再認同,轉而尋找其它成聖悟道之路,最終悟出了“心即理”,亦即“心外無物”的心學宗旨,一舉走出了和朱熹相異的道路。
…………
思緒迴轉。
朱洵對王守仁說道:“伯安,克貞不僅是老夫好友,還是海內鴻儒,他的見識學問、為人做派,老夫也是十分佩服的。”
“克貞愛書,每次翻閱群書,碰到至言格論,契合於心者,便吟諷不已,定要全部用硃筆圈點,這樣讀書常常至深夜,然後才入內寢,不嘗有頃刻的懈怠。”
“他曾說過先聖孔子佩象環是取中虛之義,因此他也置一象環佩帶著,日不去身,表示中虛無我。”
“他在芸閣講學的時候,常常是議論慷慨,善發人智,聽者忘倦。還有一些有志於道者,常常登門拜訪,請教各種問題,至於終日不忍離去,那時,他的芸閣總是熱鬧非凡。”
朱洵說著,神情略帶感傷,畢竟兩人已多年未見。
回憶,如一片片凋零的葉子,在迷茫的紅塵中,承載著如煙的往事,像蕭瑟秋風,擎著回憶的碎片。
“所以,克貞對伯安你的指點是彌足珍貴的,你當砥礪前行才是。”
彷彿是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肯定,王守仁意氣風發,紅光滿面。
“謹遵世伯叮囑,伯安也當不負一齋先生的教誨。”
…………
紅塵一騎露華香,不管盧龍道路長。...
誰信御前供玉食,不呈妃子不先嚐。
紫陽書院門前,太淵和朱洵目送王守仁夫婦離去,漸行漸遠成黑點。
太淵青衣負手,想著經過自己這麼隱晦地提示,不知道王守仁會不會提前開始研究他的“心學”。
太淵覺得可能性不大,雖說其有聖人之姿,但如今少年意氣,加上新婚燕爾,正是人生得意須盡歡的時候。
《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也,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人恆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
太史公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也寫到:“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
可見只有經受苦難,磨礪身心,最終思想才能極盡昇華!
王守仁的父親王華乃是狀元之才,而王守仁本身還沒有經歷屢次科考而不中;也不曾經歷宦海坎坷、龍場被貶;更無平逆亂、定風波的感悟。
所以要想達到他歷史上自己的鼎盛時刻,還是遙遙無際。
就拿他“格竹”一事來說。
王陽明確實是一個實踐主義者,對於一門理論是否具有可行性,他都會身體力行地透過實踐去檢驗這是否是真理。
而格物一事自然就是證明了所謂的“格物致知”似乎就是個鬧劇。但是,王陽明的失敗,真的都是因朱熹的學術所誤導的嗎?
這個鍋,恐怕朱熹決不會背,因為,王陽明從一開始,就錯了。
首先,格物致知乃真正的聖人之學,非朱熹所創。
《大學》裡有“八條目”,其中的八條目就是“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很明顯,格物致知那是一切的出發點。
但是王陽明的錯誤在於他並沒有理解朱熹思想的真諦。
而朱熹對格物的解釋是:“格物之‘格’乃‘盡’之意,窮盡事物之理,是為格物。”
言下之意就是說,天地間萬事萬物當中都有理存在,所以每個人都應該踏踏實實地去“格”天下之物,明白其中之理,然後等積累到一定的程度時,就會豁然開朗,發現殊途同歸、萬理歸一的超凡境界。
通俗點說,就是想要透過量變來最終引起質變,從而達到脫胎換骨之效。這也倒也有幾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感覺,儒道佛在發展過程中雖然充滿了競爭,但是他們其實一直在彼此借鑑來完善自身。
這樣的認識可以說是朱熹思想體系的核心理論,程朱理學起源於北宋程頤,在朱熹手上發揚光大,靠的就是這樣一種“理一分殊”的理論體系。其實這種理論最初源於佛教的華嚴宗和禪宗,後被朱熹所借鑑採納。
所以,按照朱熹的理論,他如果本人來格竹子的話,他會從外形到形態再到脈絡種種特徵,然後進而可以感知其生命形態,體悟其中所蘊含的道,作為自己前進道路上的基礎。
看竹子,不但是美的享受,也是一個用竹子激勵自己品格的方法,發現了竹子的特點並用它砥礪自己的品格,才可以算是“格”過了竹子。孔子說:“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
可王陽明是怎麼做的呢?
很明顯,他太冒進了!
朱熹的想法是,格竹子得到竹子的道,這樣就算達到目的了,可是,王陽明卻是想從格竹子一事中一步登天,超凡入聖。
而這,就與聖人之路“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了。
所以說,王陽明可以說是完全曲解了朱熹的意思,他的這種做法與其說是儒家的“格物”,倒不如說是禪宗的參禪,透過這樣的一種方式來一舉達到“明心見性”之境,進而見性成佛。
可是,據太淵的記憶,王陽明格物乃是他第一次會試後不久,彼時的他的悟性積累等等畢竟還難以達到那樣一種可以“頓悟”的地步。
並且,禪宗思想中更講究悟性,也就是要“用意不用力”,可是王陽明明顯是“力”有餘而“意”不足,這樣一來,失敗也就在所難免了。
實事求是的講,朱熹錯了嗎?
其實不然,只不過其思想隨著時代的變遷、隨著統治階級的操縱而難免會出現一些偏差與侷限性,正如王陽明的心學在明末也出現了種種亂象,只注重內心不注重實踐、只注重個人自性的解放而導致空談之風盛行。
而這一切該歸咎於王陽明嗎?顯然同樣是不能的。
因此,對於事物還是應該保持一份理性的認識。
正如《周易》中所說——“唯有變才是不變之理”。
太淵喃喃自語:“格竹非格物,唯易不易。”
心中不禁也升起離去之意。
“什麼?”朱洵在一旁沒有聽清。
“沒什麼,朱老先生,貧道在書院叨擾數月,獲益良多。”太淵行禮道,“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貧道也打算要告辭了。”
“既然道長有了決定,老夫也不強留道長。畢竟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朱洵十分豁達,沒有尋常老人那種惜別之情。
“但臨別之際,貧道有一樣東西相贈,還望朱老先生不要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