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船四天一個好覺沒有,這次睡個大飽。客京華睜眼時,已然夜幕低垂。

“你醒了?”陳清點上一盞銅燈,看向坐起來的人:“吃點東西吧。”

客京華下床穿好靴子,問道:“什麼時辰了?”

“戌時。”陳清給他倒了杯清茶,“四個時辰,睡得好嗎?”

“挺好。”客京華接過後仰頭喝完,聽到外面的喧譁聲不由地往視窗瞟了眼。

“曌陵不禁夜,此時華燈初上。”陳清望著一臉躍躍欲試的人,笑道:“京華,你想去逛逛嗎?”

“正有此意。”客京華坐到桌前,給自己倒上一杯椿疇弄雪。

陳清見他這個豪邁的飲法,好奇道:“這樣的烈酒你吃得慣嗎?”

“酒難醉我。”客京華輕鬆道,又給杯中添滿。

陳清笑而不語地看著他一杯接一杯,直到兩壺椿疇弄雪都空斛。

客京華趴在桌上,含糊不清道:“這酒也過於攪腦了。”

陳清抱著手臂站在一旁,知道他這是昏頭了。

“我之前從沒醉過,曌陵酒當真厲害。”客京華話音未落,栽頭就暈。

陳清走過去將人抱到床上,桃花眼裡說不出的狎暱:“長點心。”

他體貼地掖好被角,湊到客京華耳邊低聲道:“小郎君,晚安。”隨後離開了房間。

曌陵大道共五條,街巷林林總總一百處。陳清在這樣複雜的佈局中左繞右轉來到一家偏僻的小鍛坊。

“您是拋單還是磨武啊?”門徒出聲問道。

“滾。”陳清拋給他一個字,自顧自地推門進坊了。

門徒不怒反笑,恭迎道:“好咧,您請進。”

裡頭就一個高大的鍛匠打著赤膊賣力地捶打著燒紅的玄鐵。黝黑的面板,健碩的肌肉,揮灑的汗水,看的陳清直泛噁心。

五官深邃又不修邊幅的男人哐鏜打鐵,頭也不回地問道:“來幹什麼的?”

陳清薄唇輕啟:“鍾戈屠,好吵。”

聽到聲音的那一刻,鍾戈屠整個人滯住遲疑地轉過身,不可置信地注視著眼前人。

陳清挑了張乾淨點的椅子坐下,挑起眉冷聲道:“還不跪安?”

鍾戈屠二話不說撲通跪地,萬分敬畏道:“閣下夜安。”

陳清動動指尖示意他起身,嫌棄道:“穿上衣服。”

鍾戈屠連忙披上布衣找半天繫帶不見了,陳清順手撈起根麻繩都還沒遞過去鍾戈屠就伸手接了。

粗略地用麻繩捆在腰上後,鍾戈屠真誠道:“萬分感激。”

陳清不經意掃到鍾戈屠那壯碩的胸肌,隨即面無表情地撤開視線,再也沒給過他正眼了。

鍾戈屠還想去沏茶,陳清先聲制止:“不必,說完我就走。”

鍾戈屠臉上掠過一瞬落寞,低著頭站定在陳清身邊。

陳清慵懶地翹起腿,眼皮都沒抬:“兩年了你還是這麼遲鈍啊,要我仰著頭問你話嗎?”

鍾戈屠立即地坐到凳子上,戰戰兢兢道:“還望閣下莫怪。”

陳清呵笑一聲,“交給你的事都辦好了嗎?”

“全部都辦好了,閣下放心。”鍾戈屠用力點點頭。

“近來曌陵可有異樣?”陳清側眸看到那邊鍛爐,真火熊熊燃燒。

鍾戈屠湊近些,悄聲彙報道:“近期硯王與長公主聯絡頻繁。”

“繼續盯著。”陳清說完起身欲離,鍾戈屠張嘴喚了聲“閣下”。

陳清回眸,兩人一時對視無言。片刻後,陳清舉手搭在他肩上,似笑非笑道:“不久之後,我還會來找你。”

鍾戈屠聞言睛光一亮。陳清緩緩放下手,當著他的面拿出帕子開始仔細擦手。

鍾戈屠臉上半點異色沒有,低著頭靜靜等話。

陳清完事後隨手扔掉帕子,冷眸中一片肅殺:“但你要是暴露了,就找個角落去死吧。”

“是,閣下。”鍾戈屠大氣不敢喘,默聲應道。

待陳清走後,鍾戈屠還徵在原地,心跳異常劇烈。

“適才沒人來。”門徒進到裡頭,見鍾戈屠一幅鬼上身的模樣好奇道:“師父,你中邪了嗎?”

鍾戈屠眨眨眼,乾咳兩聲:“剛剛閣下和你說什麼了?”

“他叫我滾。”門徒如實道。

“什麼?!”鍾戈屠大手鉗住門徒的雙臂,震驚道:“閣下居然理你了?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嗎?”

“是祭典頭天。”門徒瞥到地上那方白帕子,用手指著道:“這是閣下贈你的禮物嗎?”

鍾戈屠使力將他推出去,嘭的一聲砸上門,“你去玩玩,為師有要事!”

“好的呢。”門徒巴不得。

鍾戈屠謹慎地環繞四周,小心翼翼地撿起那張帕子迅速揣進衣兜裡,美滋滋道:“兩年未見愈發迷人了。”

陳清前腳出巷口後腳就被人找上了。一個書童攔在他跟前,躬身道:“我家小王爺邀閣下去府裡吃茶。”

陳清心下暗歎一聲:“勞煩帶路。”

“您上車就行。”書童側過身,做了個請的姿勢。

陳清乘上那楠木頂的駟車,不一會兒來到了硯王府。

硯王丞玥乃是長公主丞雁姝的獨子,十四歲時父親異姓王賀鄣正死於肺疾,丞玥順理成章地繼承了爵位,特封硯王。

明月之下典雅的亭臺被池水環繞,浮萍若玉,清風襲來,珠簾微動。

亭中跪坐一個撫琴的綽約少年,單薄的身子上披了件淡藍的外袍,白玉加冠,膚白似雪,挺鼻淺唇,眉宇間縈繞著鬱漠的病氣。

丞玥平弦停奏,漫不經心地和陳清打招呼:“好久不見,舅舅。”

陳清稍微頓首以示回應。

丞玥招招手,亭外侍候的傭人立刻撤下琴桌抬來兩把太師椅,沏茶焚香,香薰嫋嫋。

陳清落座後,丞玥毫不掩飾地打量起他,話裡滿是譏諷:“舅舅這八年看來過的很是清貧。”

陳清垂眸淡然道:“靜以修身,儉以養德。”

丞玥端起青釉茶盞,不屑道:“八年來一個口信不曾捎給自己外甥,舅舅這德行也不過如此。”

陳清勾起菲薄的唇,戲謔道:“我還以為你早死了呢。”

丞玥微微擰起眉,不甘落下風:“舅舅都還活著,我當然不會出事。”

陳清一口茶都不想喝,興致缺缺道:“你個手下敗將也就嘴能叫喚了。”說到這,他眼神驟冷:“八年前斷你一腿,現如今還沒學乖?”

丞玥手一抖茶托差點沒拿穩。

陳清古井無波的雙眸對上他陰鷙的目光,沉聲道:“我沒時間陪你廢話了。”

丞玥深漂亮的臉上滿是戾氣,咬牙切齒道:“新仇舊恨總有一天我會加倍奉還的。”

陳清拿著茶盞站起身將溫茶盡數倒在地上,輕蔑地睨著丞玥:“好啊,敬你一杯。”

丞玥身子直髮顫,死死的盯住陳清無所謂的笑靨,氣得牙癢癢。

陳清放下茶盞徹底沒了興致,硯王府裡的薰香茶氣沒一個好聞的,八年未見的外甥也不如不見,當即轉身就走。

一路上充斥著歡聲笑語,秋社祭典是曌陵一年一度為期五天的盛典,整座城都在不分晝夜地狂歡,所有人皆在紙醉金迷,荒淫無度。

陳清只覺喧鬧,之前如此,現在依舊。重回故都,他甚至更厭惡這片土地了,八年前的腥風血雨一幕幕席捲腦海,無時無刻不讓他回溯起那段泯滅人性的往事。

陳清遠眺那雕欄玉砌的皇宮似乎是在與萬丈深淵相視,龐寧叫他這輩子不返曌陵,這是他第一次違背師命。他也清楚,這不是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