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一個瞎子在大街小巷裡四處亂晃,近十年未曾出過皇宮的堂書語已經不記得曌陵的路徑了。

“喂,你瘋了嗎?”鍾戈屠攔住前路,忿聲道:“一個瞎子也敢獨自出門,被拐了也是你活該。”

堂書語探手握住鍾戈屠的胳膊,鬆口氣道:“總算找著了,和我回去吧。”

“麻煩死了你。”鍾戈屠擒住他的手腕將人領回了皇宮。

堂書語在鍾戈屠離開前,率先挽留道:“阿錚,可以和我聊聊嗎?”

鍾戈屠索性道:“就當道個別吧。”

兩人坐在學宮外,彼此之間難得不是針鋒相對。

堂書語出聲打破寂靜的氛圍,“你來曌陵幾年了?”

鍾戈屠認真算了算,答道:“正好十年,十五來的。”

堂書語隨問道:“為何而來?”

鍾戈屠回溯往事,陳述道:“那時他們說中原出了個天命之主,阿媽讓我贏他才能成為北境狼王,輸了就要為強者獻出忠心。”

堂書語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地問道:“你真不懂她的意思嗎?”

“她想讓我當奸細,可我不想。”鍾戈屠釋然道:“離北境不過是雪山禁令,懷二心才是真正的褻瀆神明。”

堂書語低聲問道:“還會回來嗎?”

“不會。”鍾戈屠果斷道。

堂書語淺笑一聲,感慨道:“到底是故鄉好些。”

“誒,瞎子。”鍾戈屠用手肘戳了戳他,問道:“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堂書語淡淡地“嗯”了聲。

“哦。”鍾戈屠並未多話。

堂書語自嘲道:“但你很討厭我這個瞎子。”

鍾戈屠坦言道:“也不是特別討厭,但絕對不可能喜歡上你。”

堂書語扭頭直面他,“這份情感於你而言是負擔嗎?”

鍾戈屠無所謂地聳聳肩,“反正往後不再相見,談不上負不負擔的。”

說罷,鍾戈屠站起身辭別道:“瞎子,後會無期。”

堂書語愣在原地陷入凝思,曌陵十年磨不滅雪山男兒的這份熱忱率性。

翌日清晨,夫子請奏正殿。

丞柒披著那件月牙白狐裘,給自已倒上一杯早茶,“夫子有何要事?”

堂書語一改往常磨磨唧唧的話術,詰問道:“臘月上旬新帝按例北巡,陛下想借此坐定北境?”

丞柒敷衍道:“北訪一趟罷了。”

堂書語拖著語調意味深長道:“陛下真是手段高明啊。”

丞柒慢吞吞地飲了一口熱茶。

“北境動盪陛下臨危不亂,其實是早就知曉那些人翻不起大浪。”堂書語不急不徐道:“從鍾戈屠踏進曌陵的那一刻起,北境鐵騎便淪為了皇室的傀儡。我只是好奇,你怎麼拿得準他不抱私心的?”

丞柒反問道:“敢單槍匹馬闖曌陵的人豈是池中物?”

堂書語憤懣道:“話雖如此,到頭來他鐘戈屠依舊是你手下的一顆棋子。”

丞柒百無聊賴地用指尖輕點著茶杯邊緣,“夫子只是為了說這些空話而來嗎?”

“現如今北境有意譁變,一個被囚皇都十年的新人必定會引人猜忌。”堂書語再也憋不住心中的鬱悶,質問道:“帝王心當真是頑石做的嗎?怎能讓一個忠君之人落入險境呢?”

“你還要天真到何時?還真以為亂的只有北境嗎?”丞柒停下手裡的動作告訴他,“丞雁姝招兵買馬可不是為了捍衛皇土而是在私通外夷。倘若不願試險,屆時戰火重燃受難的便是朕的億萬子民。”

堂書語難以置信,這不正是所謂的內憂外患嗎?

丞柒從容道:“北境三十二部需要一個對丞室言聽計從的新王,所以鍾戈屠不會死也不能死。”

“一個嶄新的王獨攬三十二個政權。”堂書語話裡滿是詫異,“那一紙百年契,陛下是準備棄之不顧了?”

丞柒似笑非笑道:“三十二部既然敢存反心,那朕就算是毀約了又如何呢,”

話已至此,帝王的滔天野心一覽無餘。

岌岌可危的奢靡王朝,各懷鬼胎的四方勢力。

從始至終,丞柒所求的並非獨斷皇權一手遮天,而是傾覆宇內重開四域。

幡然醒悟的堂書語徹底呆住了。

幾百年間改朝換代的永遠是皇室,四方勢力亙古不變,早已根深蒂固於這片廣土。

堂書語竭力放平聲線,怯懦道:““陛下,恕卑職無能,此番難以伴君左右。”

丞柒冷笑道:“朕也不勉強夫子,想走的話就走死路吧。”

堂書語倉皇起身匐跪在地,噤若寒蟬道:“方才一時犯了糊塗,還請陛下恕罪。”

丞柒抬起手將杯中茶水盡數倒在堂書語頭上,“去殿外跪三個時辰。”

堂書語叩首領命,“是。”

片刻後,客京華做完早膳回到寢宮。

丞柒舀了一碗河鮮粥遞給對面大快朵頤的人,“慢點嚼,別噎著。”

客京華接過粥分兩口喝完,而後一口一個鮮肉燒麥。

時隔兩年,丞柒再次被客京華的食量小嚇一跳。

客京華見丞柒不動筷子了,倍感新奇道:“你怎麼吃這麼少?”

丞柒笑眯眯地打量著對面疊成堆的空盤,“與你相比,確實少了。”

“長身體?”客京華嘴裡咀著醬香餅,一邊的腮幫子鼓得渾圓。

這麼一說,丞柒忽然意識到客京華連二十冠歲都未及。

客京華眨了眨眼,“有問題嗎?”

丞柒取出帕子替他拭去唇角的酥渣,無奈道:“原來你還是個小孩子啊。”

豈料下一秒,客京華握住丞柒的手腕往下壓,神情無辜道:“不小了吧。”

丞柒少有表現出一絲羞澀,“流氓。”

客京華鬆開他的手,笑得吊兒郎當,“年輕哪裡不好了?”

丞柒眉宇間盪開了眷戀的柔情,“哪裡都好,可惜我不再年輕了。”

客京華稚氣道:“四十未滿的人不許說這樣的話。”

丞柒哼笑一聲,放了個裝滿碎金子的錢袋到客京華掌心。

客京華挑了挑眉,揚笑道:“一開心就賞元子?”

丞柒親在客京華的臉頰又偏頭咬了口他的耳尖,“我只要賣身不賣藝的。”

客京華一張俊臉逐漸染紅。

丞柒交代道:“拿著這些錢出去花天酒地,亥時之前回到我身邊。”

客京華癟了癟嘴,悶聲道:“我現在的確沒錢,但我之後就有錢給你了。”

“知道了,我的好相公。”丞柒伸手掐了掐他的臉蛋,哄逗道:“對我真好,下輩子我還要嫁給你。”

客京華那雙杏眼裡泛起清澈的睛光,雀躍道:“好啊,我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都娶你!”

丞柒聞言險些失笑,“果真嗎,客少爺?”

客京華使勁點點頭,“嗯!千真萬確。”

客京華前腳剛走,後腳鍾戈屠就上來稟報了——“拍賣會已經閉場了,那個冒充您身份的人好像當晚就逃了。”

丞柒面上還掛著點笑意,“太傅那邊有訊息嗎?”

鍾戈屠答道:“據密探所言,太傅在天玄街被人殺害了,屍體正在運往曌陵。”

丞柒眼底暗沉幾分,顯然不太信龐寧會死得如此潦草。

“前些天他們重新調查了石海城,唯一蹊蹺的是伽藍寺周邊竟然寸草不生。”

丞柒擺了擺手,“辛苦了,退下吧。”

鍾戈屠喚了聲“陛下”。

丞柒垂眸睨著單膝跪地的人,“何事?”

鍾戈屠畢恭畢敬地呈上一個木匣子,“您的扳指。”

丞柒溫聲道:“這是上好的羊脂玉打磨而成的,你若是喜歡便帶回北境吧。”

鍾戈屠迅速將木匣子揣進衣兜,感激道:“謝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