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跟上幾人去了後院,心中並沒有輕鬆多少,不過卻也是想開了些,人這一輩子,很多事兒都由不得自己選,誰也說不準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越是年紀大了,越是對這種感覺體驗深刻。

江淵和楊清照在房間內有了短暫的二人世界,後者遲遲不說話,江淵按著腦袋上纏的紗布,總感覺張仲這個手法不怎麼熟練,給他包紮傷口,弄得跟孝子似的,摸索半天找到了白布的繩結,他剛想伸手解開去,楊清照就開口道:“別動他,張醫師剛給你包紮好就忍不住啦,你這手怎麼這麼不老實?”

江淵訕訕一笑,放下手來,“你讓我留下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還有修遠想不開這事兒,你是不是有事兒瞞著我呢”

“有”楊清照點頭,江淵眼神疑惑,拉了一個凳子坐在楊清照的跟前,就聽得其說道:“江淵,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兒嗎?”

“說說看”江淵沒有直接答應,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辦得好,言若輕許,人必負我的話,可不是信口胡謅來的。

“修義在城外的村子已經住了很久,我想讓他跟著你可以嗎,不用你親自帶在身邊,只要讓他在你守下家就可以,修義有些愚鈍,沒了我和修遠在,總是要吃些虧得,我們這樣承襲許久的世家,就是寵愛么兒,所以...”

楊清照說了件讓江淵備感意外的事兒,或者說,在江淵這裡他覺得這都算不上是事兒。先不說他和楊修遠交情如何,就憑藉著眼前姑娘給了自己第一次,他就不能拒絕這種伸伸手便可辦成的事兒,況且楊修義還是個賊年輕的二流頂尖高手?有這種身手的人,尋常世家想請還請不到,他這邊平白無故得一個,這還有什麼可拒絕的?

擺手示意楊清照不用說,江淵開口點頭“可以,我會帶他在身邊,我手下的人什麼脾氣秉性你也清楚,修義若是去了,委屈肯定是不會受的,你要說的事兒,總不能這麼簡單吧?”

楊清照溫柔一笑,她知道江淵肯定不會拒絕自己的,何況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兒?忽然伸出手來捉住江淵的手臂,她與之對視道:‘江淵,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被問一愣的江大少爺還沒反映過來,由於遲鈍了片刻剛想做答,看著他的楊清照就笑著鬆了手:“我知道的,你喜歡張姑娘,也喜歡楚姑娘,不過沒有關係不是嘛,我喜歡你,這就夠了,其實太爺當初讓我給你的時候,我是想選第二條路的,我也不差對不對?還好我猶豫了,然後我就接觸了你,江淵,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好奇你為什麼腦袋裡會有這麼多新奇點子,而當我試圖去了瞭解你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逃不掉了,不過給了你我一點也不後悔,甚至作為你的第一個女人,我還有些竊喜,也不知道以後有機會見到張姑娘,楚姑娘後,我把這事兒說出來,她們會不會吃飛醋,然後讓你這個膽小鬼回家受氣,想想我都覺得開心呢”楊清照自顧自的說,江淵聽著前面本來還想打斷其重新辯解一番自己剛才的答案,但聽到後面,他忽然覺的自己好像並不是啥好人,這不就跟玩弄別人的感情一樣嗎?而且他能保證什麼?給楊清照一個承諾?還是給他一個家,江淵並不是覺得自己不能說出這話,也不是想要逃避責任什麼的,主要是楚一一和張詩雨這邊,他已經給了兩個承諾,若是這兩人死活不願意接納楊清照,那他又該如何取捨,似乎是知道江淵心中所想,楊清照伸出伸出手來撫平江淵緊皺的眉頭。

“江淵,我喜歡你是真的,但這並不代表你也要喜歡我呀,這是我的事情,有情人終成眷屬這種話我是向來不信的,而且張姑娘和楚姑娘對你也很好啊,我也不想你們的關係因為我而變得差了,太爺爺總說要成人之美,我才不願意去做那壞人,省的你這個色胚吃著碗裡的還想著鍋裡的,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要和你說這些?”楊清照輕輕撫摸著江淵的眉心,後者欲言又止。

“清照,你是不是遇到什麼事情了,如果是,你一定要和我說,修遠既然選擇這種行為結束自己,一定是遇到了沒辦法解決的問題,他不願意告訴我,或許是礙於兄弟情面不好意思麻煩我,你呢,你也不願意告訴我嗎?”江淵還是問了出來,他心中如雷打鼓,砰砰跳個不停,楊清照沒有回答,而是強吻了江淵,後者如遭雷擊,腦袋瞬間一片空白。

後院的李希佩百無聊賴的蹲在床榻邊上,院子裡的一張單人小床上,楊修遠還沒醒過來,接種的老牛還拴在院中的一顆棗樹上,臥榻在地甩著尾巴,陳安邦端了一碗清水,剛從井中打出來的,走到李希佩身邊,他居高臨下道:“老李,快起來喂水去”後者拍拍手起身接過碗,然後呲牙道:“小陳,你說說今天是怎麼個事兒?怎麼咱們一來京城就事發不斷,難不成是咱們幾個跟臨安城犯衝?你爹差點被天子打死,修遠兄又想不開要自盡,就連今天跟咱們同坐在桌子上的那幾個人,似乎也是遇到了麻煩,愁眉不展的,是不是咱們身上晦氣太多,該除汙穢了啊?”

勺子也不用的李希佩,捏著仍在昏迷中楊修遠的鼻子就往裡灌水,陳安邦翻了個白眼,一臉的鄙夷道:“你想去青樓就直說唄,拐彎抹角幹啥,不怕死你就去吧,江大哥說了,天花得了不及時治療就是個死,即使接種了牛痘也並不代表著就一定會沒事兒,你想去汙穢自己去,我可不陪你,修遠大哥就交給,我去伺候我老爹去了,再見!”

陳安邦似乎是一天就長大了很多,李希佩沒有與之鬥嘴,只是聽了這種話神遊天外去了,甚至連他正在喂水的事兒都給忘了。

“咳咳咳”咳嗽著醒來的楊修遠感覺被人堵住了喉嚨,呼吸不過來了,他記得自己在瀕死的時候明明都已經看到黑白無常長什麼樣了,但是忽然被人拽了一把,然後他就離兩個陰差鬼越來越遠,這會一睜眼更是覺得不真實的很。

“呦呵?楊懦夫醒了,感覺咋樣啊,還想不想再死一次了?要我說啊,你揚大也別活了,就這麼沒了也挺好,省的本公子看你不爽還得伺候你,跟個大爺似的,小爺這一輩子,除了給我爹端過茶,可什麼人都沒伺候過呢”

一睜眼就被懟了一頓的楊修遠還在回神,被李希佩一說,片刻就清醒了過來:“你救的我?”

“我救你個屁,救懦夫,我都嫌髒了自己的手!”李希佩嫌棄至極,手中的碗不知何時已經擱在一邊,“沒一點擔當的東西,好歹也是個大男人了,怎麼一點擔當都沒有,楊家太爺多好多有本事個人,怎麼就調教出你這麼一個慫包貨出來?跟你喝酒本公子都嫌跌份,滾滾滾,看見你就煩!”

一點不留情面的李希佩說了一大通,楊修遠這個清河楊家的大公子不知為何忽然流出了一行清淚,閉上眼睛仰面朝天,旁邊人撂下一句:“沒出息的樣子!男人流血不流淚,真想死,就邊境馬革裹屍去,別丟了你們清河楊家的臉!你姐正和江淵在房間裡呢,我勸你最好去露個面,自己沒本事,再連累其他人,你楊修遠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起身離開的李希佩揹負雙手,搖頭晃腦唏噓不已,後面的楊修遠似乎還沒有從悲傷中緩過神來,仍舊是仰天閉眼的模樣,張仲從廚房出來,前去找李大山幾人詢問聽雨樓有沒有裝藥的瓦罐,正巧看到了做起來的楊修遠,看了周邊負責照顧此人的陳安邦和李希佩都不知所蹤,這位老郎中露出了一抹苦笑,邁步走上前去,他輕聲喊道:‘楊公子,若是感覺身體並不力乏之狀,就回屋裡歇息,雖說公子身體已經沒有了大礙,但終究是從鬼門關走了一趟,這人體之氣,還是要好一段時間才能恢復如初,莫要因為風涼入體,在染上病患遭罪啊’

“多謝老先生提醒,我稍後就進屋去”楊修遠睜開眼,報以微笑,張仲見狀也不在多說年輕人呢,總有自己的想法,勸誡之語,點到為止最好,多說反而適得其反,逼人做事,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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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了城主坐鎮的魂丘城並未動亂,天花的控制和江淵藥材的供應,暫時穩住了局面,韓清晏獨自居住在陳震準備的一處閣樓中,平時除了聽雨看風外,這位中年儒士基本不出門,平時飯菜有丫鬟送來,生活也算過的平淡無波,不過是前來送飯的下人,三天兩頭換上一個,韓清晏對此並不計較,他心中大致知道這些人是為了什麼而來,好奇心害死貓,境界不到,永遠無法體會此語句中的水深,對於這些下人滿是打量的目光,他熟視無睹,今天傍晚,送飯小廝又換了一人,是一個年輕男子,形銷骨立,臉色有種病態的蒼白,進門之後,此人不斷的左右亂瞟,心思不定,韓清晏正在練習書法餘光偶然瞧見這一幕,他沒有出聲提醒,只是靜靜地重新將目光定在書桌之上,提筆繼續他心無旁騖的道:“放在一旁便可”

病態男子聞聲趕緊收回目光,而後端正身姿微微頷首,輕踏腳步走向桌子,他動作很輕的將食盒放了下去,飯菜送完,他並未像其他人直接離去,而是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猶豫什麼,韓清晏寫完反受掣(che)肘最後一字,擱置毛筆,緩緩轉過身來,他看了一眼病態男子道:“有話與我說?”

男子狠狠點頭,韓清晏啞然失笑,伸手讓其坐下,後者搖頭不從道:“韓先生,我想拜您為師!懇請您收我為徒!”病態男子說罷便撲通跪下,額頭緊貼地面。

“不行”韓清晏輕聲拒絕,但很堅定。

地上的男子聞聲對著地面的臉忽然變得潮紅,可聲音並未因此而消失。

“收徒之事莫要提了,若是沒什麼其他事,便回去吧,年輕人應該多有些朝氣,一步登天,青雲直上,終歸是取巧之道,容易得來,容易舍”

跪在地上的男子身體陡然一震,然後猛地站起了身來,韓清晏見狀神色如常,男子卻再也待不下去了,轉頭出了房間,這種說教是他平生最煩,自己去拜師,哪裡有一個響頭磕在地上翻不起來一點浪花的情況出現?他雖然生的不是富貴之家,但家裡人也是節衣縮食供他讀完了幾本聖賢書,在下人堆裡,能有幾個他這樣的人?能識字的又能有幾個?給人當徒弟不就是去學東西?自己若什麼都會,又何必去拜師?

心比天高或許是大部分都有過的狀態,有些人呢早早醒悟了,而有些人卻始終不願醒來,似乎欺騙自己能讓自己的生活過得更好,抱著懷才不遇的心理才能讓自己心安理得安於現狀,對於某些人來說,最後害了自己的往往不是那艱苦的生活,而是一直脫不下的長衫,放不下的架子,和心裡自命不凡的自我定義。

韓清晏熟透人心,所以處世顯得並不近人情,能直言拒絕的事兒,他不會選擇去拐彎抹角,可行之事,他也不會故意推脫,聖人之所以為聖,是因為他們能夠真正並且不欺騙自己地去做,而不是像凡人一般,嘴裡唸叨,卻始終不願知行合一,自己和自己下棋的韓清晏盯著一處白子發呆,嘴裡喃喃自語:“這樣不好,那這樣又如何?”

“依舊不行,世上安得雙全法?難道這局真的無解,一個小小的宦官參與便造成了如此局面,頗有一葉落知秋的味道,變數變數,這個一,到底如何去解?”

韓清晏畫地為牢,然後放下捏著的黑子起身離開,來到几案之前,方才寫下的字仍在,提筆蘸墨立定,他冥思苦想了起來。

半柱香之後,他忽然睜開眼睛,筆走龍蛇,紙上隨之出現現了一行大字:“解鈴還須繫鈴人,贓汙一人,此局可解,如若問心,君子欺之以方”

收筆而立,中年儒士心情大好,洗筆擱墨,他開啟飯盒,吃了三碗飯,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