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冬天很少下雨,可是在今年最後一天,天空飄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下了兩天。令本來乾燥的冬天一下潮溼起來。我望向窗外竟意外的發現小雨開始挾帶著冰粒,揚揚灑灑落在地面。這通常是小雪要下來的前兆,但這在廣東卻是極其少見的。香港已迴歸祖國,其制度和英殖民地時沒有兩樣,它終於在經歷一個多世紀回到了祖國懷抱,這是所有中國人所盼許的!此時窗外的鳳凰花依然青綠,樹杈上還有個鳥巢,鳥卻不知飛到何處!只剩下孤零零的巢穴。我似乎已經很久沒有聽見它的鳴叫聲。夏天時,半山頂不論早上或晚上蟲叫聲彼此起伏,聒噪的很!而鳳凰花樹四月底便會開滿火紅色的鳳凰花,花香四溢,風一吹就飄到了裡間。

可我有時站在窗旁往往會恍惚似乎又站在了漢口那棟小洋樓的頂層:遠處是高大的煙囪,每天清晨那間工廠的開工鈴聲總“叮叮”的叫著。那會我才17歲,印象最深的是離衚衕口前面的那條小渠。水總是黑色的,上面漂著一些泡沫,臭味熏天。少年時期的生活總是多姿多彩的,每天看著衚衕外面繁華的馬路:黃包車伕光著腳在路面上跑著,一班小孩在街面上互相追逐,一見黃包車拉著客人過來,就一湧而上幫著黃包車伕推車上坡,車上的富主便很爽利的丟了一把紙幣,他們又一哄而上搶奪著。

生活雖平淡,但有很多的樂趣!可是有一天,這樣的平靜的生活一下被打亂了。飛機轟炸那天,防空警報是沒有響起的,有的是飛機的轟隆聲,抬頭一看天上飛來了幾十臺的轟炸機,它們像大鳥一樣在天空中翱翔。我衝到小樓的頂層向天空看去:只見大鳥屙岀了上百個屎丸子,密密麻麻的,從天空向下墜落,我看見黑色濃煙開始在城市各個角落騰空而起,我家對面的樓被炸平了,哭喊聲不斷傳來,十分震驚,十分恐怖的畫面。

自這天起防空警報聲天天不分時段急促的拉起“嗚嗚”聲震響了整個漢口,日本人的飛機把漢口炸得稀巴爛,殘垣斷壁。回憶是片斷的,卻是痛苦的!雖然戰爭已過去了半個世紀,如今的我也白髮蒼蒼,但那段痛苦的記憶也就從轟炸那一日便開始了。

那時我和家人住在漢口的城西弄堂的一間三層的小樓內,屋子是租的,一個月租金10塊錢。爸爸是做裁縫的,姆媽幫人洗衣服;其實我們租的是三層樓房下面的隔間。這樓裡住了許多戶人家,有的是合租,有的是單間,一段木製樓梯從樓下貫穿到頂樓。爸爸的生意極好,有些太太還是聽著他的名氣而來,縫旗袍的手藝我爸是一流的,他做的活計不論量身,針線活都極其精細,太太們喜歡,家裡的衣服自然全出自於爸爸的手裡。

當時我在漢口新式女子中學讀書,自大轟炸開始後,姆媽便不許我上學了。我待在家裡幫她洗晾衣服。漢口的天特別藍,天上經常有鳥雀在空中盤旋,或低飛或落在樓面的欄杆上。我常在頂樓呆呆得看向那西面工廠煙囪裡升起的黑煙,幻想著坐在工廠裡工作的工人那該多幸福!聽著工廠的上下班鈴聲,我在想我什麼時候也能穿著那淡藍色的廠服進出這工廠大門,當然這也就想想而已!而我的爸爸卻一直希望我能繼承他的手藝。弄堂裡常常響起姆媽的叫聲,有時叫我,有時叫著爸爸。

此時已立夏,天氣開始熱了起來,穿著的長衫馬褂就得脫一件。日頭很大,晌午過後,我就不敢上頂樓了,偶爾會在弄堂內逛著。樓上教書先生的兒子五兒和我最好。五兒八歲,圓圓的腦袋瓜子已被剃光,他老愛穿著長袍馬褂,我取笑他道:“你就是地主家的兒子”每次說他,他每次就學著大人走路,動作滑稽引我大笑;而他父親則是位嚴謹的人,很少見他笑,每次見他,他總板著個臉提著小皮包進出大門。五兒的母親是位典型的江南女子,說話細聲嬌柔,總穿著半袖寬大的旗袍,扎著一個髻在腦後;她總坐在家門口做著鞋樣,偶爾會盯一下在走廊玩耍的五兒,如他下樓,她總叮囑他別跑遠了,蘇州口音。

我如果在弄堂巷尾的井口邊洗衣服,五兒就會去找我,他總“夢兒姐,夢兒姐”的叫著。去同樹公園玩的前一天清晨,五兒起的特別早,那時太陽才在東邊露出半個頭,巷道里安靜的很。他來找我時,衣服已洗了一大半,他走到井邊洗刷臺,一隻蜻蜒映入他的眼簾,他小心翼翼靠近它時,它竟沒飛走,他用手捏住了它絲織般的翅膀舉在我跟前說:“夢兒姐,我爹跟我說過這叫蜻蜒,你看漂亮不?”我笑著擰著衣服道:“這東西同樹公園湖邊多的很。”

“是嗎?夢兒姐改天你帶我去湖邊划船。”

“划船?我可不敢,你娘會說我的。”

“我倆偷偷去,我問我爹要錢。”他貼著我耳朵說著。

我盯著他看,又回頭瞧向姆媽,她正低頭用胰子擦衣服,我轉頭偷偷對五兒說:“約好,明早我在巷口等你,你娘讓你出嗎?”

“我不跟她說去公園,就說在巷道里玩。”

“好,那我們約定。”

五兒看著我笑,他伸手進盆幫我擰著衣服。自轟炸過後,我就沒出過弄堂,不知現在路邊的梧桐樹成蔭了沒有?同樹公園的荷花也快開花了吧?我竟自的有點興奮起來。

說起我住的弄堂七拐八拐的條條巷道相通,平常我洗衣的井臺是這邊附近唯一的大井口,四周的七姑八大姨全湧在這裡。七時一過,這裡就成了熱鬧的地方,只要是這裡最小的家庭糾紛往往在這裡就會被擴的更加誇張。回到頂樓晾曬衣服時,我看著姆媽在拿衣服擰水,我邊搭衣服邊跟姆媽說道:

“姆媽,我明天約好了同學去同樹公園玩,明早就不幫你啦!”

“你什麼時候約的?”

“昨天晌午,同學打電話到樓下七爺的鋪面,七爺叫我的。”

“我咋就沒聽到呢?”

“你在屋裡頭生火煮飯呢!”

姆媽疑惑的看著我,我低頭趕緊拎起空了的木盆轉身下樓。姆媽的眼光一直跟隨著我,我知道她肯定懷疑我說的話,但話已說出口了,我答應五兒的事一定得做到。

次日,我就早早起來洗漱,並換了一件爸爸給我做的藕色半袖連襟衣服配著小黑裙;在鏡子前照著,只見我齊耳短髮,臉白白的是蒼白一點血色都沒有,高挑瘦俏的影子卻很像爸爸。我掀開布簾看向父母的床,姆媽已像往常一樣早早起床,爸爸卻還蜷縮在床上。我們這屋不大,為了方便我,爸爸找人來做了一個閣樓,說是閣樓也就是用大木柱頂起幾塊大木板,四周拉上布簾就形成了單間,可這卻是我的小天地!我喜歡獨處,閣樓下就是爸爸工作的地方,依然是布簾隔開了一間睡房,地方雖小卻很溫馨。

我見裁縫桌上擺著豆漿和油條,就喝了一口豆漿拿著油條出門了。天已蒙上一層灰亮,巷道里還沒人走動,五兒的爹一般七點出門,我得跟他錯開。在前巷口等了一會,街面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我就聽到五兒爹“嗒嗒”的皮鞋聲,我趕緊背過面,他只顧往前走並沒有注意到我。我見他走遠又向巷道看去。過了十分鐘後,才見五兒跑了出來,他一出巷口就讓我抓住了,他愣了一下,回頭才發現是我,他笑著說:

“夢兒姐,咋躲這呢?”

“你爹剛走不久。”

“你看見我爹啦!”

我點點頭又問道:你咋出來的?你娘問你沒?”

“問了,我說找你去。”

“你咋能說找我呢!我跟我媽說去找同學了,你這不是找事嗎?”

“沒事的,咱倆早點回不就可以了嗎?走吧!姐。”

他拉著我向同樹公園走去。同樹公園離弄堂不遠,過了兩條街就到了。天有點熱,身上的汗都出來了。五兒滿頭大汗的,可還穿著長袖黑衣長袍,布料是尼龍的,不透氣,後背早已讓汗浸溼。我拉著他袖口往上卷著說:

“這天氣,你娘咋還讓你穿這麼厚?”

“我娘說現雖是初夏,但早晚溫度還是涼的。”

五月初公園內的花卉開滿了路的兩旁,爭豔鬥豔的:有牡丹花,月季花,薔薇花,還有一些叫不出花名;淡紫的,大紅的,桔色的花朵還帶著清晨的露珠面向朝陽。過了橋後,我才發現四月初才發芽的柳樹枝條竟長滿了尖長的葉子垂到了湖邊。湖面上有遊船停靠在岸邊,船頭的繩子綁在了柳樹幹上。收船費的人還沒來。涼亭邊的荷花已長到一米,有些荷花開了,有些還含苞未放,寬大的荷葉隨風吹起輕輕的擺動著:

“姐,收費的還沒來?”

“嗯,應該快了吧!”

這裡坐船遊玩一次二角錢,我黑裙口袋裡有一張一元的錢票,那還是以前上學時爸給的,我捨不得用,一直攢著:“夢兒姐,我這有五角錢。”他拉著我衣袖,我見他從衣襟裡掏出錢,並遞給我,我接過問道:

“你真問你爹要錢啦?”

“沒問,錢是放櫥櫃頂上的,我拿了。”

我盯著他說:“你咋沒問就拿了!這叫偷,偷好麼。”

五兒聽到偷字,眼淚一下就憋了出來。他抽嗒嗒的說:“我看爹孃也是這樣拿的。”見他一哭,我意識他知道自己錯了。於是我摸摸他頭說:“下次可不敢了,你看…”我從口袋裡掏出錢在他眼前晃著:“咦!一塊錢,姐,你咋有這麼多錢?”他把一塊錢拿在手裡看著,我道:“是我爸給的。”

我倆在湖邊石凳上坐著等收費的人過來。大概8時過十分,才看見一位戴草帽,拿板凳的中年漢子過來,他在靠船的岸上坐下。我猜想應該是他了,便拉起五兒走了過去問道:

“你好!現在可以划船了嗎?”

他看了我們一眼道:“二角錢一次。”

我把一塊錢遞給了他,他找回我一張五角和二角的散錢,跟著就解開了一條船。他讓我倆上去後,就輕推船頭讓我們離開岸邊。划船,我不是第一次了,以前都是跟同學來過。這次跟五兒倒是第一次,五兒不會划船槳,他坐在船中間看著我兩手抓著船槳划動著。湖水墨綠色,看似很深。碩大的湖中央就我們倆人。湖面的風吹著我們,五兒有時會伸手進湖水,我提醒他不要伸出身子以免掉湖裡。我們沿著湖周圍逛著,沒力了,我就半躺在船頭仰望天空,可五兒老催我往荷花邊靠去;近了才發現荷花有些凋零露出了蓮蓬。我摘了一個給五兒,五兒用手挖著裡面的蓮子吃著。

我倆回到家時已是快到晌午時分,剛到樓下,就聽見五兒娘那嬌柔的蘇州口音在問到:“夢兒娘,你家夢兒還沒回來呀!”我媽道:“還沒哪!五兒娘你別急,五兒跟夢兒走,你就不用擔心,同學一塊玩會帶好五兒的。”我一聽到她們的對話,就趕緊拉五兒躲在門邊說:

“別跟你娘說划船去了,就說跟姐去參加詩會了。”

“我知道。”

我這才拉著他走了進去,只見五兒娘倚在我家的門框。她見我們過來,朝前就拉過五兒舉手打他屁股並罵道:“櫥櫃上的錢是不是你拿的?”聲音雖嚴厲,但配上那獨有的蘇州口音讓人覺得還是挺舒服的。我趕緊上去攔著說:

“嬸子,你別生氣!我已經教訓過五兒了,錢沒用,五兒還不拿來還給你娘。”

我看著他戰戰兢兢的從衣襟內掏錢,並把錢遞給了母親,五兒娘接過對我說:“這錢平常都是他爹爹放那用來買菜的,今早出門就不見了!他要用可以問嘛!夢兒,謝謝你啦!”我笑道:“不用,五兒還小嘛!”她拉著五兒伸頭進屋對姆媽說:“夢兒娘,今打擾了!”

她對我笑笑,娘倆就轉身上樓。我轉身回屋,姆媽正在屋窗臺邊用煤爐燒著飯,她瞥了我一眼,也沒問我話。我看爸不在屋裡,於是問姆媽:“爸呢?”姆媽道:“早上出去了,王太太打電話來叫他去量尺寸去了。”

我爬上竹梯回到閣樓,閣樓與樓板靠近,人不能站立,只能半躬著身子。上到閣樓就聽見了五兒娘倆的說話聲,他家正好在我家樓上。早上由於起來太早了,此時我困得上下眼皮在打架,不一會我就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