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開得飛快來到了鎮上團部,車進團部衛生室外停下。他下車抱著我跑進了衛生室內,值班醫生見紹興抱個女子進來說:“紹興,這誰呀?”紹興把我放到床上道:“黃興先你別問,先看再說。”黃興趕緊放下床邊的白簾道:“說說病症。”紹興道“她原先風寒開始引起咳嗽不止。”黃興用聽診器給我聽了一下肺部道:“是肺炎。”紹興道:“鎮上西醫也說肺炎,他說要盤尼西林。”
“這說明這醫生醫術是到位的。”
“黃興,你說這病問題大嗎?”
“到了這,你就放一百個心!這女子是你誰呀?相好的?”
他伸手摸了摸我額頭道:“都發高熱了才送來!你們也太過於不小心了!”
他出去又拿了支水銀溫度計過來插在我腋下道:”看時間5分鐘。”
“他們拖了半個月!”
“他們是誰?”
“我妹妹婆家人。”
“這是你妹子呀?哎!林紹興,你我是知根知底的人,我和你哥哥也是共事5年,你家那點屁事我會不知,你那妹妹我也見過,不能是她,你給我說句真話,她是你情妹妹吧?別是你拐了別人媳婦!”
“去你的,認得乾妹妹,你別揭穿我——人家的下人老媽子還在外面等呢。”
“你這小子,這裡的風俗與別處不同,偷人是要浸豬籠的,你是當兵的可別害了人家!”
“放心吧!純友誼!”
“我看不像!”
黃興走了岀去,他把剛才寫了一半的單子寫完,紹興就掀簾叫他:“哎!到時間了。”他進去把水銀溫度計拿手上一看道:“39.5,這燒不低!”他從外面推進一臺白色架子車,兩層,上面擺滿了藥水瓶子,他打爛一小支玻璃瓶子,把藥水抽出又灌進大藥瓶子裡,然後把一根粗大的針頭插進我血管,再把藥瓶掛在床邊木架子上,藥瓶的水透過橡膠管子流進我血管內。黃興道:
“她吊上水很快就會退燒,你給人家老媽子去報個平安。”
紹興匆匆從衛生室出來,到團部門口。正看見李媽想往裡面瞅,讓門口士兵擋住了。他走出去,李媽急忙上前道:“林營長,少奶奶怎樣啦?”興紹道:“沒事了,我讓人先送你回去,你去給太太報個平安吧!”李媽雙手合十道:“真是謝天謝地!可嚇死我了!行,那我就回去給太太報個平安也好。”
紹興回頭去叫柳生,柳生正在衛生室門口抽菸,他聽到紹興喊他過去,便跑到他跟前。紹興看著他道:
“你把李媽先送回去,李家估計還派人來,你就在外面等等。”
“唉!營長,這林姑娘無大礙吧?”
“無大礙。”
柳生去開車,車引擎發動後掀起了一股黑煙,他開岀團部在門口接上李媽,一陣風的跑了,車在溼了的泥雪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車轍印。
紹興回到衛生室,他進白簾後面看我,只見我瘦到眉窩陷了下去,臉色青白。他把我粘在臉上的頭髮撥開,盯著我笑了笑,拉開白簾出來站在黃興桌子旁看黃興寫字,黃興道:
“咋啦?這段時間軍務不繁忙嗎?”
“忙,肯定忙,上頭有啥訊息沒?”
“你又想打聽什麼?”他看向白布簾道:“她這情況估計一兩天解決不了,病房那邊沒床位了,暫時讓她先住這吧。”
“謝謝你啦!”
“是兄弟就說實話,人家媳婦你這麼熱心,有沒有小心思?”
“怎麼說呢?說沒有你不信!說有就汙了人家清白!兄弟我純是熱心沒有別的心思!”
黃興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紹興看到牆邊放著一張摺疊帆布床道:“你睡這?”黃興道:“那床值班用的。”紹興道:“你這幾日值班?”黃興站起道:“剛好輪到我!”
“那她住這,晚上你去哪睡?”
“你看我能睡嗎?好啦!我查房去了。”
他走了出去。紹興過來看我,他見我已發汗,頭髮全溼,估計衣服也溼透了,他掏出手帕把我頭上的汗抹去,又看了看手錶,便到外面坐著。
柳生送李媽回去,車在大院門口停著。李媽匆匆進了院,又轉到太太房裡,八寶正在堂屋大堂打陀螺,他瞥了一眼李媽,王媽匆匆去告訴太太,太太走出道:
“人怎樣了?”
“沒事了!林營長讓我回來報個平安!”
“沒事就好!還是大舅哥有能耐!否則!人要在我們這出事,我可擔不起這責!李媽,你趕緊收拾兩身衣服過去,這人一發汗衣服就得溼掉了!”
“唉,我這就去。”
李媽匆匆走後。太太突然想起我可能要用錢,便從懷裡掏出錢袋給王媽道:“讓李媽帶上錢,雖是有大舅哥在,我們畢竟是婆家不能失了面子!還有去廚房帶點吃的,當兵也清湯寡水的讓他們吃好點!”
王媽拿上錢袋趕了上去道:“太太讓你帶上錢。”她把錢袋塞給李媽又道:“太太讓你去廚房弄點吃的帶上,別失了李家面子!”
“唉!你告訴太太,我知道了!”
李媽轉身回我屋收拾衣服,再轉向廚房拿了些包子用油紙包著,廚子又弄了個油雞讓她帶上。她匆匆忙忙出門,柳生見她大包小包的跑過去幫忙,李媽把包了包子的油包塞給他,他開啟笑道:“肉包子,這,我可是很久沒吃了!”李媽看著他道:“軍隊伙食這麼差嗎?”柳生追上去道:“去年冬,我們只啃芭蕉根呢!”
倆人上車,柳生踩著油門“嗖”的一聲躥了出去,李媽抓著車頂上的手把喊道:“哎哎,開慢點!要嚇死人囉!”柳生叨著個包子笑著。車開得很快,二十分鐘到了團部門口,李媽下車去抱包袱,柳生接過道:“我去,你不能進去的。”李媽指著一個油包道:“這是油雞給林營長的。這包裡有兩身少奶奶的換洗衣裳。”柳生接過道:“記住了,你上車等著。”他抱著包袱從團部門口進去。
紹興守著我吊水,見藥瓶空了便去找黃興,黃興不在,他隨意抓了一位護士道:“護士,水吊完了。”那護士看著他道:“那張床的。”紹興指著衛生室道:“裡面病床的。”那護士跟他進來看了看病歷板道:“還有一瓶。”又在架子車上調藥給我打上,她看著我道:“她不是軍部的人怎麼能進來?”
“我妹妹。”
“那也不能佔了傷員的資源。”
“軍人家屬有特例吧!”
紹興看著她,她把藥水掛上架子上道:“你那個營的?”
“3營。”
倆人說著話,柳生闖了進去,護士看了他一眼,他抱著的油雞的紙包剛好掉在地上散了,那護士看道:“這是病房,又不是菜市。”然後走了。紹興上前撿起油雞道:
“誰讓你買的?”
“我那有錢,李家太太特意囑咐給您的。”
紹興包好放桌上,柳生道:“這裡面有兩套衣服是李姑娘的。她醒了嗎?”
其實我早醒了裝睡罷了!柳生進來看著我道:“林姑娘這都出大汗了,營長給她換身衣服吧。”
他把衣服拿過來掀開我被子,我馬上坐了起來道:“我自個來。”柳生驚訝看著我道:“呀!林姑娘你醒啦!”紹興過來,他看著我,我低下頭道:“能把簾拉上嗎?”
“唉!拉上。”
他扯柳生出來把白簾拉上,柳生道:“她根本沒昏,營長她這不是考驗你吧?”
“胡說啥呢,你先回營部,再回來給我報告。”
“是,我回去,那李媽還在外面等呢,要不再送她一程?”
“去吧。”
柳生出去,李媽迎來。這時他看見馬叔也立在一旁,他道:“你也來啦?”馬叔笑笑道:“太太不放心,你們剛走便讓我追來啦!”柳生道:“挺好!李媽我也不用送你了!你們待著,我回營部了。”他上車一溜煙跑了。
醫務室內,估計最尷尬的算是我,紹興抱我時,我其實是有意識的,只是沒力,眼皮沉。他一路抱我進來,他與黃興對話我是聽到的。此時,我在簾後,他在簾前,我把換好衣服塞進包袱裡綁好。紹興在外頭道:
“衣服換好了嗎?”
“換好了。”
他拉開簾看著我道:“見舒服了嗎?”
“好點!謝謝!”
“謝啥呢?”
“不好意思!娘有事總找你!”
“她不找我,找誰?誰讓我是你哥哥!”他貼近我道:“我雖然不是真的,可李太太那大舅哥叫得可響了!”
我臉彤紅,他看著我道:“你咋臉紅啦?還熱?”
他伸手摸我額頭,我躲開,他道:“害羞了?”我抬起頭盯著他看,他倒慌了,他轉身回到桌邊椅子上坐下撕扯著雞塊吃著,黃興進來,他看向他道:“你這邊護士嘴巴都這麼厲害嗎?”黃興看向我笑道:“醒啦!”我點點頭,他盯著我笑道:“紹興這女友,喔不是,妹妹真俊!”我感覺到臉脖子在發燙,紹興站起笑道:“你別介意,他愛開玩笑!”
他扯了下黃興,黃興看著油雞道:“吃獨食!”紹興笑道:“那能,等你一塊吃。”黃興拿了一包藥丸子給我道:“吃了這藥再睡睡,估計明早就能走了。”我接過,紹興去找杯子倒水遞給我,我接過水杯把藥吃了。黃興道:
“我不陪你們了,那冷的你吃,我找口熱乎的。”
說完他走了。外面已黑了下來,我倆尷尬著,他道:“餓了吧!我去給你弄口吃的。”
他匆匆走了。剛到外面,李媽又迎了過來,他吃驚看著她道:“你不回去?”李媽道:“不回,馬叔也來了,我睡馬車上,少奶奶醒了嗎?”他點點頭道:“我正要給她弄口吃的,你倆吃啥?”李媽把太太給她錢袋遞上道:“這是太太給的,是她一點心意!”紹興把錢袋推回道:
“她把我看成啥人了,這我不能要!”
“你拿著,要不然我怎麼向太太交待!”
紹興只好把錢袋接過來塞進口袋道:“那好吧,你替我謝謝她,你們吃啥?”
“我們已經吃過了。”
“行吧,你回車上坐吧!別在外站著,冷!”
李媽扭頭走了,馬叔在馬篷外抽菸,見李媽過來,他又看向紹興,見他往鎮中心走去。天黑下來,溫度越來越低,風“呼呼”吹著,街面上燈光亮了起來。
紹興走後,我回想起他和黃興的對話,更加捉摸不到紹興的心意!見他對我忽冷忽熱的態度,我心裡的念想像掉進冰窖一般,冰冷!你說我不懂他心意,或是他感應不到我的歡喜和依賴!但這可能嗎?我始終感覺我們中間只隔著一張紙的距離,只是他或我都不願意戳穿罷了!我躺下一會後,聽到門響,以為是紹興回來了!卻又聽到了柳生的聲音:
“營長,營長。”
他走了進來,我坐起掀簾道:“他出去了,你不是走了嗎?
“車壞在路上了!”
“壞了。”
“嗯!你睡,我找人修去。”
他在桌上扯了個雞腿走了。我就沒睡觀察這屋子,白色牆,白色架子車,白簾,白床單被鋪,連桌子也刷了白漆,眼中一切都是白的。外面偶然走過一兩位護士,他們會向屋裡瞥上一眼,我趕緊把簾布拉上。過了好久,我終於聽見了紹興腳步聲,他走了進來拉開簾布道:
“弄了點肉粥,我讓他剁碎一點好消化。”
他把碗端在我跟前,我接過用勺子吃著,他看著道:
“味道還行吧?”
我點點頭,他拖了張椅子過來坐下,我看到他道:
“你吃了?”
“你吃,這些都是你李家付過錢的。”
“太太給你錢啦?”
“可不止一點,你李家是真有錢!”
他把錢袋塞進我枕頭下,我道:“你留著吧。”
“我可不想人家說我自家妹子還要婆家管!”
我端碗看著他道:“你可以不管!林營長,我會把我倆關係向他們說清楚的,往後,他們不會再麻煩你。”
“告訴他們你私交男子?”
“那不這樣!以後一有事就找你,我也不好意思老麻煩你!”
我把碗塞到他手上,躺下被子哭了起來,他道:
“我不是那意思!”
我掀開被子回頭道:“那我倆這算什麼關係,你把碗放下,我倆今日就拜把子。”
我坐起要下床,他一手按住我道:“姑奶奶,外面還冷著呢,先把粥喝了。”
“我不餓,你出去,我要睡覺!”
他定定看著我道:“今日,我這才算第一次認識你!想不到你還有這一面!”
“你走不走?”
“夢兒,你也耍性子!”
“林紹興,你以後就別管我了!我求你啦!你這樣管下去,我將來怎麼報答你!我是要在那深宅大院困死的人!你就別管我,是浸豬籠也好!病死也好與你無關!”
他愣了一下,又往後面看了看;急忙放下碗,拉回簾捂住我嘴道:“這是團部,你發什麼瘋!”我感覺到他手的溫度,淚水啪啪的掉。安靜下來後,我張開手緊緊抱住他。他愣了一下,撫摸著我頭,此刻隔著倆人間的紙彷彿一下就被捅破了!他道:
“好吧!你想怎樣就怎樣!但你要尋死我是不願意的!你不願呆在那深宅大院,就得等,等小日本走了,我去接你!到時不管天塌了,要死,我們就一塊死!”
黃興撞進來,我放開紹興。只聽到黃興在桌面上拿了一樣東西后又離開了。紹興替我擦淚道:
“還哭不?”
我抬頭問他:“你剛才說得是啥意思?我不懂!”
“喜歡你唄!”
他坐了下來道:“說真的,八寶佔過你便宜沒有?”
“他懂啥叫便宜!”
“他沒有?”
“沒有!”
他高興摟過我,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我依偎著他。此時,心裡和身體上所受的苦難一下釋懷了,從失去家,失去父母,再到李家就像一場夢一樣,而此時,我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紹興帶給我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