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停下是在10月8號的清晨, 人擠著從車上跳下,他們有的從車頂跳落,有的從車底下爬出,整個火車站擠滿了人,密密麻麻的像螞蟻似的向前挪動。我被人擠了下車推著向前走著,腳麻的生痛,就這樣,我來到了長沙的“小吳門車站’’。

車站很小,是一層連線的兩間青磚瓦屋。出站口因為小,人擠得如同陝西的肉夾餅。出站後方才看見車站鮮紅的牌匾,上面寫著黑色字型的“小吳門車站”幾個字。來到車站門前的大空地,四周依然拉著鐵絲網和堆放半米高的沙袋工事。我在路上毫無目的的走著,見街面上有很多擺小吃的攤子,肚子裡直打鼓。我有兩天沒吃飯,沒喝水,嘴唇此刻乾裂的直滲血!可我身上一個銅板也沒有!我四處逛著,直到遇到一位婦人,她極其熱情的問我:

“丫頭,逃難來的?餓了吧?嘴乾的都出血了,看著真讓人心疼!你看這多俊俏的小臉!”

她遞給我裝水的葫蘆,我一看裡面是水端起來就“咕嚕咕嚕”吞了起來,水下肚子後脹了,也就沒有剛才的飢餓感。婦人看我這麼狼狽,她替我把垂在臉頰邊的頭髮夾在耳後問道:

“丫頭,是不是還沒吃飯?那到我家去吧。”

我遲疑了一下,可已餓了幾天的肚子讓我不由的跟著她走了。可這一走,卻讓我走上了一條既悲也是喜的人生歷程。

我跟她拐進了一條衚衕,來到衚衕尾。她把我推進一間小院,跟著屋裡就衝出了兩名黑實的壯漢把我的包搶了過去,又七手八腳的把我捆了起來。我一臉懵的,還沒弄清情況,就被他們扔進了柴房。門被鎖上後,我聽到門外的那位婦人說道:

“這妞,你倆可別碰,吾口鎮的李家村,李仁大太太可早就跟我定了,這是要賣給他家那傻兒子做媳婦的。”

“怕什麼,一個傻子哪知道處子不處子的。”

“你們傻呀!她不會叫接生婆來驗啊?不是的話,那價錢就不一樣了!”

“要這麼說的話,那就可惜了!這妞一看就不是鄉下人,準是大城市來的!看她那短髮就是新式學生。”

“唉,這包也沒有多少錢,丟了。”

接著聽到一陣腳步聲後就靜了下來。我藉著門縫透進的光環視屋內,裡面全是一捆捆的柴火,有窗讓木板擋住了。我挪動著被反剪在背後的雙手,緊緊的,沒過一會就脹痛起來;雙腳也被綁了。此時此刻我知道自己掉進了狼窩,包沒了,馬敏留得地址也在包內,就算逃出去,我也無處可去,何況像這樣情況如何逃?我閉上眼睛,開始回憶我努力想忘掉的往事,腦海裡浮現出姆媽和爸的笑臉,憶起了五兒與我一起逛公園的情景,一切都覺得就在昨天!可腦海裡卻又不自覺的浮現出父母的屍體,我擺動腦袋想把它踢出!可越是這樣,它反而像影幕似的一幕幕的襲來。

不知過了多久,門上的鎖響了,緊跟著一絲光亮照了進來,帶我來的婦人端著碗進來了;她把碗放在地上,過來解開我後面的繩子說:“吃吧!這年代,姑娘認命吧!你一人逃難!還不如找頭好人家,我已差人去了,明一早就會有人接你,快把這碗稀飯吃了。”我瞪了她一眼問:“把我賣那了?”

“來到這的,你是最幸運的——以前那些都在妓院裡受苦呢!快吃吧!”

她把地上的碗遞給我,我已餓的前胸貼後背,不管有毒沒毒吃了再說!其實對於我來說死了更好,正好找爸媽去!我拿起筷子囫圇的吞著,婦人看著我笑道:

“多俊的妞,要不是李家給了大價錢,把你賣妓院去價格也高,我每月還能另外賺點毛利,你從那裡來的,別急慢點吃,還有,別噎著。”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心想:噎死也好,你們也別想賺大錢,但現在擺在我面前的路根本沒得挑,像這柺子婆說的嫁傻子也總比去妓院強!我就這樣在柴房裡熬了一夜。天剛矇矇亮,門再次被開啟了,婦人拿給我一套衣服,是紅色半袖褲褂,她遞給我說:

“把它換了吧!等會車就到了,你穿成這樣不合適。”

我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背心,胳膊露著的確不雅,我順從接過衣服套在了外邊,褲子沒換穿著的仍是從武漢過來的大腳褲。婦人轉出後,那兩位大漢又進來了,他們其中一位抱起了我,我扭動身子掙扎著,那婦人按住我說:

“都這樣了,你就順從了吧!去那,總比賣妓院強!”

我被抱上了馬車,人一上去,門簾就拉了下來。我心劇烈的跳動著,彷彿它馬上就會從體內蹦了出來。我斜靠在篷壁,手跟腳都被捆上,嘴巴里塞的布團令我唾沫不停的流下。馬車動了,聽聲音那位婦人也上了車,前頭那男的問:

“花嬸,這姑娘賣李仁家了吧!他家肯定是花大價錢了!要不然你肯賣。”

“不花大價錢,我能賣給他,弄到妓院去至少能賺一年的毛利,那也是一筆大錢!”

“這姑娘是學生吧?”

“看穿著應該是吧。”

“咋弄來的?”

“這你就不用問了。”

馬車一直向前走著,路況顛簸拋得我一上一下的。感覺時間過了很久,聽到了很吵雜的聲音,應該是進鎮了,而且有小販的叫賣聲:“包子,饅頭”有吆喝驢的叫聲:“呃…呃”響在耳邊的聲音雜亂無章,車沒有停下來,路上中途花嬸給我吃過一個燒餅,並餵了一點水。此時只聽車伕不斷叫著:“麻煩讓讓,讓讓…”不久也就恢復安靜。

這時我知道馬車已駛過了鬧市區。時間過的很慢,我坐著的屁股已發麻,反剪在身後的手由脹痛變得沒感覺。等馬車停下,花嬸進篷解我腳繩被摻下車時,天已黑了;藉著正前方的大院門口亮著的紅燈籠看向周圍,馬車停的地方,旁邊有個大碾盤,掛紅燈籠的大院門口站著幾位中年婦人,從裡迎來了一位穿長袍馬褂的先生,他笑著走來跟花嬸打招呼並瞥了我一眼說:

“花嬸子,還勞你帶過來,太太準備的數在我這,請吧!”

他做了個請的手勢,花嬸放開我。我腳由沒感覺到慢慢的像螞蟻鑽進似著的麻而痠痛,花嬸這一放手,我就立不住了,肩靠馬車跺著腳。花嬸跟先生走了後,門口有一位婦人下來領我,跟著我就被蒙上了一塊紅頭蓋,跨過門口的火盆,院外就燃起了鞭炮。進了院內,跨過一個又一個門檻,就停了下來,聽到一位婦人喊道:

“趕緊把我們的新郎哥帶來。”

“老爺你坐下,今日是好日子。”

“你這樣弄一位女子回來,不妥。”

“怎麼不妥?她來啦!咱們對她加倍的好!”

“咋能胡鬧呢!這是犯法的,你這樣騙我回來!”

“你就坐著,等兒子和兒媳給你磕頭就是,其它你就別管了!”

“趕緊的,我今晚還要連夜趕回長沙呢!”

接著我聽到一個男人叫了聲“娘”跟著從蓋頭下,我見到一雙穿黑色布鞋的大腳站在了我旁邊。我心想:這定是我那位傻子丈夫。我讓旁邊的婦人擺弄著各種動作:跪拜,鞠躬,敬茶,茶是別人代敬的,我雙手還在背後已感覺不到它的存在。等所有的儀式完成後,我被人摻進了一間房裡,接著紅蓋頭被人掀開,一位中年婦人映入我眼簾:她瓜子臉,黑黑的,笑起的牙不太整齊,牙很黃,頭髮攏在了腦後。她替我解開手上的繩子說:

“真遭罪了,都腫了!”

她揉著我的手腕,貼著我耳朵說:“那前面的就是你的丈夫。”

我隨她視線看去,前面八仙桌旁坐著一位穿黑衣長袍披大紅花綢的胖子。他神情恍惚,嘴邊的哈喇子淌在了嘴邊,婦女又低聲的說道:

“你安心下來!他是個傻子跟孩子一樣,傷害不到你,太太是花了大價錢買你來,你聽話的話,她不會對你怎樣。你如果想逃,那就別打主意了,這前屋後屋都有人看著呢!”

弄開布團後,嘴合不上了,我張著嘴疑惑的看著她心想,她怎麼倒幫上我了?這時她拉著我手又說道:

“我走了,你趕緊侍候你這個丈夫睡吧!”

她看了看傻子,轉身關門出去。我環視屋內,這是一間大房子,屋內的擺設挺好:從房門進來就是一張八仙桌,桌的旁邊是一個大櫥櫃,櫃頂上插著大紅蠟燭,旁邊還有個大木搖馬,而櫥櫃的對面是一張紅木榻子;床在屋進門右手邊盡頭,這是一張蝙蝠龍鳳架子床,床右側近窗有個洗漱木架子。窗子是開在室內的,房子顯得很陰暗;床鋪是大紅綢緞被,它整齊疊在一邊,可奇怪的是床單面上還鋪塊白布,這是什麼意思?又是什麼風俗呢?後來的幾天,我就明白它的意思了!當然這是後話。

此時我想著自己從下火車到成為新婦就像做了一場夢,真希望這夢能早點醒來。屋外窗邊有聲音,我透過油紙看去隱隱有影子在動像是有人在聽門。於是我趕忙過去把蠟燭吹滅,傻子一見燈滅,就站了起來,我怕他會做出什麼引起外面人的注意,走去拉起他手哄著:“咱們睡覺了,你別鬧。”他倒很乖跟我走向了床邊,我哄著他脫了鞋子上床。

那一晚,我是裹著被子在桌上趴了一夜。這一夜,我聽到貓在外頭髮春的叫聲,夢裡我又聽到姆媽在巷道里叫我,頂樓的白鴿灰鴿越聚越多,明亮的陽光,藍天白雲,遠處工廠的大煙囪,一切,一切的。早上的敲門聲驚醒了我,我聽到有婦人聲音在門外問道:

“少奶奶,醒了沒?”

我趕緊起來把被子收好放回床上,過去把門開了,她端著一盆水對著我笑道:

“少奶奶起來了!”

她繞開我走進屋裡,見傻子沒起,把盆放洗漱架上,轉身,上下打量我說:

“少奶奶照顧少爺可好?水端來了,您先洗漱吧,你以後可以叫我王媽,我先去侍候少爺起床。”

她轉身去床邊,我細看她跟昨晚的婦人一樣裝束,衣服很素,臉蛋白而圓。只見她走到床邊推著傻子,傻子不理她,臉朝牆睡著,她又叫了兩聲:

“八寶,八寶。”

傻子才轉過來,睜開眼看著她,她掀起被子扶他起來,見傻子仍穿著昨日衣裳,她掉頭看了我一下,那眼神很奇怪,她替傻子穿好鞋就匆匆走了。我人是懵的!她走的如此匆忙定是有什麼事?傻子穿好鞋坐床上呆呆的看著我,我把浸溼的毛巾擰乾,走過去替他擦臉,他仰頭看我喊了我一聲:

“姐姐”

我摸著他頭。他這人整體看上是圓的,圓圓禿瓢子,粗胳膊,粗腿,笑起憨憨的,就是個孩子。他起來後就去搖木馬。我站在房門口看向廳堂的天井臺,縱觀過去,這屋是一屋連著另一屋,房屋很深。陽光從天井臺的天窗照了進來,灑在井臺上種的小花盆。

正在我四周觀察時,後屋有人過來,是一位小腳太太,她的穿著與我初見的婦人不一樣,是一套黑色繡花連襟襖,扶著她的是王媽,不用猜這位就是這屋裡的女主人,也就是買我過來的大太太。我趕緊進房,心想她是來教訓我來的嗎?我有點緊張。果不其然她邁進了屋裡,我立在門邊,傻子見到她急忙站起跑來喊道:“娘”太太拉著傻子手上下打量我說:

“既然進了這家的門,我也不虧待你!一些小的規矩也就免了!你如果對我這兒子好,將來生個一兒半女的,這家裡頭還不是你說了算,以後該用,該使什麼讓王媽跟我說去,自然少不了你的。”

我低頭不敢正臉看她,她摟著八寶摸著他臉說:“八寶你是有媳婦的大人了,以後睡覺要摟著媳婦睡,知道嗎?”

傻子像聽懂似的點著頭,她抓起傻子的手放我手心說:“你記得這是你丈夫,以後要盡到做妻子的責任”

說完她掉頭走了,把王媽留了下來,我估計她是故意的。我等著王媽訓話,王媽叫八寶去搖馬,她拉我坐在榻邊說:

“太太說的你明白不?”

“明白什麼?”

“夫妻之道。”

“怎麼解釋?”

“就是…男人女人要脫光了睡,懂嗎?這樣才會有小孩。”

我看向門口,昨天晚上那婦人此時正從門口經過。我聽王媽教訓了一頓後,她就走了。沒過多久,昨夜那婦人託著木盤進來,她笑著說:

“剛才碰到廚子給你們送早餐,我多此一舉給你們端來了。少奶奶過來吃吧!”

她把盤放桌面,拿出了兩碗白粥,一碟鹹菜,就過去拉傻子到桌邊坐下。傻子自己會吃,但吃的不乾淨,桌面上全是粥水。她見我不過來,她也坐到榻邊,把一根小繡花針遞給我說:

“剛才王媽說的我都聽到了…”

她在我耳邊細語,聽她說完我茅塞頓開,明白了剛才太太和王媽對我說的一番話。繡花針李媽讓我刺穿手指把血滴在白布上用的,她教著我該怎麼做。吃完早餐後,李媽走了。我見櫥櫃裡有小人書,拿起讓傻子坐在桌邊椅子上翻看著。我搬起板凳坐在門口抬頭看天井臺上的那一小塊藍天,光線裡飛著很多細小的灰塵。

晚上,我就照李媽說的,把傻子上衣脫光,等傻子睡了,才把中指用繡花針刺了一個口,擠著血滴在白布上,穿著背心,鑽進了傻子的被窩。這一夜,我睡得特別安穩:夢裡見到了一大片紫色小花長在了山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