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黃昏時分,那個小郎君孤零零地站在烏衣巷口,穿一身粗糙的短褐衣裳,袖口和衣邊暈染開深色,像是濺上去的血漬。

雖然穿戴寒酸,周身卻透出矜貴和書卷氣。

難道那位小郎君,就是琅琊王?

裴道珠忽然笑了起來。

蕭衡睨著她:“你笑什麼?”

裴道珠鳳眼猶如流光溢彩:“我或許知道,琅琊王現在身在何處。”

……

沈府。

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一盞盞燈籠次第燃起,照亮了整座府邸。

廳堂門外的迴廊邊。

穿著粉白羅襦裙的小女郎,矜持地站在廊柱邊,身邊一位與她同樣容貌的小女郎,雀躍地嘰嘰喳喳:“我剛剛躲在阿父書房的屏風後面,聽見姐夫和阿父密談,咱們先前在巷子口撿到的小廝,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琅琊王!他根本沒死,他的侍從代替他死了!”

裴子衿怔怔的。

那個談吐不凡的小郎君……是琅琊王?

裴桃夭不高興:“喂,我跟你講秘密呢,你發什麼呆呀?難道你就不驚訝嗎?”

裴子衿垂下頭,輕聲道:“驚訝自然是驚訝的……”

裴桃夭撇撇嘴:“你真是個悶葫蘆,與你說話好沒趣兒!”

正嫌棄著,她想起什麼,又緊忙拉住姐姐的手,把她拖到廳堂的槅扇邊:“你快瞧,他們在裡面說話呢!”

廳堂裡,銅鶴燭臺銜滿了蠟燭。

司馬長樂已經更換過衣冠,少年身穿杏黃色錦袍,腰繫玉帶,髮束金冠,年紀雖小,容貌卻生得清秀白淨,雖然在宮外長大,可舉手投足間仍舊充斥著貴氣。

他先謝過沈府的收留之恩,才轉向蕭衡:“我不知建康城的世家們,站在哪一位皇子那邊,怕惹來殺身之禍,因此遲遲沒有主動現身。給郡公帶來麻煩,十分抱歉。”

裴道珠把玩著一把紫紗描金摺扇,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她家夫君的眼光真不錯,這位小琅琊王說話做事一板一眼謹慎妥帖,長大以後定然會很有出息的。

蕭衡淡淡道:“司馬啟對親兄弟下手,為世人所不齒,自然是沒資格坐那張位置的。新帝繼位的事情也不能再繼續拖下去,我打算再過三日,正式扶持殿下登基。”

司馬長樂沉默。

若是放在從前,他對那個位置根本沒有興趣,只想儘快祭拜完父皇,然後返回琅琊。

可是如今……

司馬啟害死了他所有的親信。

大約只有自己強大,才能保護在乎的人吧?

司馬長樂慢慢抬起眼簾,認真道:“郡公需要我做什麼?”

“你仍舊在沈府住著,等冊立新帝那日進宮,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揭露司馬啟的罪行。”蕭衡注視這位年少的皇子,鳳眼中忽然流露出幾分複雜的情緒,“只是……去往宮中的路,是一條不歸路。往後餘生,你或許再也看不到琅琊的山水和月光,一輩子都會活在算計和猜測中,承受別人難以承受的重擔和責任……如此,你還願進宮嗎?”

司馬長樂緊緊握住稚嫩的雙拳。

不知怎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清晨時,裴家小女郎在園子門前說過的話——

“仁君……將來建康城裡,會出一位仁君嗎?”

會出一位仁君嗎?

他會改變這個充滿戰亂和饑荒的天下,他會給百姓帶來一個太平盛世。

他可以成為那個仁君嗎?

司馬長樂又想起坐船前往建康時,一路上看見的情景——

有百姓流離失所飢寒交加,有男丁被迫入伍妻離子散母子訣別,有斷手斷腳的老兵撐著柺杖從北方而來,哭著撲倒在荒草叢生的墳塋上……

少年清雋漂亮的面龐上,慢慢呈現出一種讀書人的堅定和倔強。

他漲紅了臉,以從未有過的認真態度回答道:“郡公,我願意做那個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人。”

……

廳堂的密談結束後,沈霽為司馬長樂安排了一個安全幽靜的新院子。

眾人踏出門檻時,正巧撞上裴子衿和裴桃夭。

裴子衿與司馬長樂四目相對,又緊忙垂下頭。

她與裴桃夭一起,乖乖地行了屈膝禮:“見過阿父、見過姐夫。”

沈霽親自扶起兩個小女郎,本欲介紹司馬長樂,話到嘴邊又不好暴露他的身份,只得道:“這位是……這位是從遠方來的貴人,你們可以喚他……喚他阿兄。”

裴桃夭歪了歪腦袋,毫無顧忌地打量司馬長樂,好奇了片刻,許是拉不下臉稱呼這個曾經的小廝為阿兄,於是把玩著辮子扭過頭去。

裴子衿聲音極輕:“阿兄……”

小女郎格外乖順端莊。

司馬長樂輕輕“嗯”了聲。

裴桃夭嘿嘿一笑,拉起裴子衿的手,又一溜煙地跑遠。

沈霽特意在新院子裡安排了幾十位心腹侍衛,保證司馬長樂的安全。

雖已是深夜,司馬長樂卻毫無睡意,只穿著一襲單衣,獨自站在庭院裡,仰頭看天上的那輪明月。

正出神之際,裴桃夭忽然拖著裴子衿竄了進來。

兩人都是沈府的姑娘,因此侍衛未曾阻攔。

這裡沒有大人,裴桃夭開門見山:“喂,你們所有的談話,我都偷聽到了哦!你是琅琊的那位小殿下,是以後的天子,對不對?”

司馬長樂沒說話,只望向裴子衿。

裴子衿懵懵的,顯然沒料到自己妹妹如此大膽。

裴桃夭咬了咬唇瓣,見這兩人都不說話,不禁很是掃興:“一個兩個的,怎麼都跟悶葫蘆似的,沒趣兒極了!”

她天性活潑,瞧見院子角落的秋海棠在月色下很美,於是緊忙跑去摘花。

剩下兩人對面而立,影子被月光拉的纖長,隨著風動,漸漸樹影覆蓋。

和未來的天子站在一起,裴子衿不自在極了。

憋了半天,她才小聲道:“不知你是皇子,從前多有得罪……”

“你何時得罪過我?”司馬長樂的聲音也很輕,像是唯恐驚嚇到面前的小姑娘,“你送的綠豆糕很好吃,還有嗎?”

裴子衿臉蛋一紅,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方白手帕:“有的……”

司馬長樂接過那塊綠豆糕:“你曾問,建康城裡會不會出一位仁君,我想,一定會的。”

裴子衿吃驚地抬起水潤的杏眼。

司馬長樂笑了笑:“我保證。”

晚安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