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拉諾斯恍惚中看到了一個絕望的影子，像一團漆黑濃重的陰雲，絕望而悽哀地站在那裡。
但他清楚地知道這是幻象，他的周圍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窺伺他的怪物。
那怪物形狀可怖，血瞳猙獰，渾身上下腥臭無比，甚至連神明的神力都無法與之抗衡，只能勉強僵持著。
這是什麼？
他不知道，但是他卻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以放手，不然巨大的危機會就此籠罩世界。
他驀然想起來從前有一次看到蓋亞的時候，對方好似從很遠的地方回來，風塵僕僕，指尖繚繞著濃重的陰影。
烏拉諾斯彼時以為蓋亞去了深淵，現在才發現也許這些事情對方早就知道了。
他一恍神，差點被怪物撲倒，烏拉諾斯反手打出一道攻擊，整個天空都在因為天空之神的力量而震動。
行走在海底的彭透斯莫名其妙地抬頭：“烏拉諾斯在幹什麼？”
連海洋都感覺到了震動，彭透斯撓撓頭，摸不著頭腦。
但是……心裡有一點說不上來的冷，彭透斯莫名的不安，好像他即將要失去什麼重要的東西。
烏拉諾斯總不會在打烏瑞亞吧？
……
蓋亞踏進天空的時候，正好看到了烏拉諾斯力戰獵犬的景象，他默默站在原地估量了一下……還行，死不了。
幸好這個獵犬還沒有完全誕生，身上的臍帶還連著裂縫。
該說不愧是神王嗎？危機時刻爆發出來的力量比得上初代神了。
就是……
蓋亞的目光越過一臉菜色的烏拉諾斯，透過重重空間看到了烏瑞亞，這個好像更麻煩一點。
他向前一步，眨眼間越過時空來到了烏瑞亞身邊。
人偶抬起空茫的眼睛看他，然後又垂下眼睛看烏瑞亞。
山神的神格被搗碎了，蓋亞看到烏瑞亞的胸口時就明白了這件事。
而在蓋亞的視線裡，不詳的黑霧透過短刀連線了烏瑞亞與傷他的兇手。
這是命運，和卡俄斯身上的霧氣完全一致。
蓋亞頓了頓，緩緩靠近，烏瑞亞費力地抬起頭：“父神……”
蓋亞伸出手，拔出了插進烏瑞亞胸口的短刀，但是並沒有理會呆滯的人偶。
大地之神心平氣和地說：“你要死了。”
他說不上來自己是什麼心情，在讓烏瑞亞修奧林匹斯山的時候，就想過這個情形，卻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到底是他的孩子啊……
烏瑞亞本來就因為給人偶續命，自己切割了自己的神格，現在又被對方直接搗碎了神格，沒有多久了。
蓋亞問：“需要我給你把彭透斯找來嗎？”
他救不了烏瑞亞，但是可以滿足對方的心願，也算是父神的最後能做的了。
烏瑞亞苦笑：“……還是不要讓他知道了。”
蓋亞攏起袖子，說道：“早晚會知道的。”
神明隕落，天地皆悲，彭透斯自然會知道的。
烏瑞亞答道：“能瞞多久……就多久吧。”
至少，少難過一刻，也是快樂了一刻。
烏瑞亞單手捂住傷口，止不住的血液湧出來：“父神，你沒有什麼對我說嗎？”
蓋亞低頭，注視他片刻，然後紆尊降貴地蹲了下來，說：“說什麼？罵你蠢嗎？”
他指著那個傻愣愣的人偶，說道：“你明知道他有問題卻還是栽進去，甚至不惜做了那麼多事情，真是蠢的無可救藥了。”
烏瑞亞卻笑起來：“我知道啊，可是他也只是想活下去，沒有做錯什麼。”
他不後悔。
即使知道對方並不喜歡他，知道對方只是利用他，即使愛情的起源也是因為愛情金箭，可是愛情金箭也是他沒有抵抗接受的。
要是他想躲，以人偶的能力怎麼可能瞄準他？
蓋亞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問：“那現在呢？”
烏瑞亞堅定地說：“我還喜歡他。”
蓋亞垂眸：“你真是沒救了。”
他終究是嘆著氣，撩起烏瑞亞棕色的短髮，給了這個孩子最後的力量。
充滿活力的生命力量瞬間凝結，封鎖起烏瑞亞不住流血的傷口，他的氣色肉眼可見好了起來，但是他們都知道，這不過是杯水車薪，神格破碎，必死無疑。
烏瑞亞的目光沉默而哀傷：“對不起，父神。”
他最對不起的，大概就是蓋亞了。
蓋亞側目：“知道就好。”
大地之神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空氣裡，可是烏瑞亞知道他還在附近，並沒有走遠。
父親在看著自己瀕死的孩子，保護他走最後的一段路程。
蓋亞的身影消失以後，金髮的人偶好像突然被驚醒一樣，他顫抖地看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淚流滿面：“烏瑞亞……”
烏瑞亞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溫柔地抱他，而是問他：“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他之前給予對方的東西，足夠他撐到烏瑞亞再回去了，根本沒有必要再做多餘的事情，而且還是對他下手。
人偶雖然不諳世事，卻也不會傻到對唯一庇護他的烏瑞亞下手。
藍眸的人偶哭泣著說：“我不知道……就是…就是突然不受控制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這麼做，就是一睜眼已經雙手染血在這裡了。
他不住地哭泣著，眼淚連成串，烏瑞亞看著他，終於還是靠近了他，再抱住。
但是這次的擁抱卻不再溫暖，而是冰冷得讓人發抖，冷到了骨子裡。
烏瑞亞的手摸上了人偶的心口，在對方詫異的目光中從中拉出了絲絲縷縷的黑色，隨著黑霧被抽出，人偶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破碎，臉上和手上的碎片都掉了下來。
烏瑞亞嘆了一口氣：“是這個啊……”
在生命流逝的時候，他的眼睛看到了一些平時看不到的東西，比如人偶心口盤踞的深沉的黑霧，不詳而詭譎。
他原本以為自己切割神格救了對方，現在卻發現自己的犧牲其實並沒有什麼用處。
維持對方生命的，從來不是烏瑞亞給出的神格。
是命運讓對方活下來，又讓他下手殺了自己。
“……烏瑞亞？”人偶還在喊他，即使這聲音微弱的好像蚊蠅。
烏瑞亞愛憐地撫摸對方破碎的臉頰，然後問：“你喜歡我嗎？”
烏瑞亞沒有拯救他，卻也拯救了他。
他把他從代替愛神死去的命運中拯救出來，卻又讓他承擔了殺死自己的命運。
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人偶的藍眸已經灰暗，變成了灰撲撲的顏色，他揚起臉，認真地說：“喜歡，喜歡烏瑞亞。”
這是他人生中難得的溫暖。
有那麼多神在，可是隻有烏瑞亞是他的信仰。
雖然……他總是不小心傷到對方。
他在自救的時候，卻把神明一起拉著墮落了。
“我不應該……對你用那支金箭的……”他難以抑制地絕望哭泣，“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他曾經在絕望之中聽到了愛神的指引，要他用金箭去射中烏瑞亞。
“我這種人……就應該認命才對……對不起，對不起……”
他為自己得到了神明的愛而歡喜，為自己的得救而歡呼，卻將烏瑞亞一起帶進了絕路。
蓋亞在一邊冷眼看著面對面哭泣的小情侶，總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大惡人。
也許一開始聽了卡俄斯的話用人偶來代替厄洛斯就是錯的。
用人偶的一條命來救一個神，其實死亡並沒有削減，反而是最差的選擇。
蓋亞垂下眼眸，卡俄斯一開始就想到這些了？還是說命運藉著卡俄斯的手推動了一切的發展？
他想了想，又覺得不應該迷信命運，因為它本來就是生活的一種。
沒有人知道生活最後的結局，神明也不行。
世界就是一場盛大的悲劇，不過是穿著華麗的衣袍遮掩傷疤，再用笑語歡歌藏起發爛發臭的哭嚎。
也許真的有命運，但是它一定就是眾神自己，也是人類自己的選擇。
蓋亞於是又抬眼去看那邊互訴衷腸的一對：
烏瑞亞的臉色已經白到了一種地步，蓋亞下意識地抬起腳，然後又沉默著放下。
算了，這個時候烏瑞亞應該不怎麼想看到他。
就是放在寢殿裡送他和彭透斯的成年禮物只能送出一份了。
烏瑞亞卻似乎好像看到蓋亞，朝著這個方向揚起了燦爛的笑容：“父神，謝謝你。”
他不後悔做這些事情。
因為這一切都是他自己選擇的，死亡也好，什麼都好，他沒有什麼不滿足的。
山神的身影開始消散，大地之上的群山哀鳴，尼克斯、厄瑞波斯和塔爾塔羅斯都臉色鉅變，感知到了山巒之神的死亡。
烏瑞亞帶著他的人偶，一起化作了巨大而巍峨的奧林匹斯山。
他們的屍骨交纏，埋藏在每一粒泥土砂礫之間，從中生長出無數奇花異草，散發著陣陣芳香。
蓋亞收回了伸出的手，掌心裡多了一個粗糙的泥偶。
奧林匹斯山的奇香陣陣，卻遮不掉他鼻尖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烏拉諾斯在戰鬥中頹然地收手，烏瑞亞化作的奧林匹斯山封死了那道裂縫，於是沒有斷掉臍帶的獵犬哀嚎著消失。
他被怪物阻擋，沒有來得及去救自己的兄弟。
烏拉諾斯摸了一把臉，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的水珠在他的指尖滑落，砸出小小的水坑。
海洋掀起巨浪，彭透斯直接衝破了身上的封印，一路連滾帶爬地跑到天空，狼狽得不像他平時的樣子。
彭透斯最愛美了，總是要打扮滿意才肯出門。
他來到天空，卻只看到矗立的奧林匹斯山，這是他兄弟的骸骨。
蓋亞拉住渾身癱軟的彭透斯，把那個泥偶交給了他，然後說：
“我問他要不要見你，他說不要，希望你少哭一點。”
彭透斯抱住泥偶，淚如雨下，烏拉諾斯也趕了過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不知道該不該走過來。
烏瑞亞是當著他的面出事的，是他沒有來得及救自己的兄弟。
蓋亞側臉，看到了烏拉諾斯，對他說：“過來。”
烏拉諾斯遲疑一下，然後果斷走了過來，對著哭的稀里嘩啦的彭透斯不知道該說什麼。
“彭透斯……”神王呼喊他的兄弟，又在下一刻頓住了，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
蓋亞略顯冷淡地站在原地：“隨他哭吧，發洩出來就會好很多。”
烏拉諾斯欲言又止，擔憂的目光看向了蓋亞。
以他對蓋亞的瞭解，對方的反應有一點不對啊……
烏拉諾斯組織了一下語言，說道：“父神，奧林匹斯山是烏瑞亞所化的嗎？”
“是。”
“那我封鎖起來這裡，重新選個地方吧。”
烏拉諾斯不想在兄弟的骸骨上居住。
蓋亞聽到這個話，扭頭說：“烏拉諾斯，你剛剛看到了嗎？”
“奧林匹斯山堵住了裂縫，而從這種裂縫中生出的獵犬可以吞吃世界，你要帶著你的後裔住在這裡，才可以鎮壓住它們。”
“這是你的使命，也是烏瑞亞的。”
匆匆趕來的黑夜女神捏緊了衣角：“哥哥……那烏瑞亞回不來了嗎？”
蓋亞答道：“也許…？當大地再次誕生山神神格的時候，烏瑞亞就回來了。”
他是唯一的山神。
赫墨拉靠著埃忒爾懷裡哭，厄瑞波斯不說話，連塔爾塔羅斯都有點悲傷。
一片沉默中只有彭透斯的哭聲。
蓋亞突然感到了奇妙的悸動，他看向了風吹來的方向……
生命樹上的果子一個接一個掉落，世界在一個神明的隕落後迎來了新生。
太陽和月亮升起來，大洋與河流出現在地面，時間與時光開始流淌……無數新的變化出現在世界上，十二提坦神來到了世界，他們分別是：
大洋河流之神俄刻阿諾斯
暗與智力之神科俄斯
生長之神克利俄斯
太陽光明神許珀利翁
靈魂之神伊阿珀託斯
璀璨女神忒亞
時光女神瑞亞
正義與法律女神忒彌斯
記憶女神摩涅摩敘涅
光亮女神福柏
滄海女神泰西斯
時間與空間之神克洛諾斯
奧林匹斯山宮殿裡的鈴聲響起來，清脆而悠遠。
風吹動了蓋亞金色的長髮，好像有什麼人從他身邊擦肩而過，快樂地跑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