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7章 鐵羅漢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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梶原千春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輕微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最終被走廊的寂靜吞沒。
房門關上,隔絕了外界,卻將一種冰冷的警醒深深釘入了稻葉昌生的腦海。
他站在原地,猶如泥塑木胎一動不動。
臉上先前被梶原話語刺破的錯愕和那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汗,逐漸轉化為一種極度難堪的羞惱。
隨即又迅速被一種近乎偏執的專注所取代。
羞惱是針對自己的——
他竟犯了如此低階的錯誤,陷入了自以為是的專業傲慢之中,忽略了最基本的不確定性。
這對於一個專業特工而言,簡直就是一種恥辱。
專注,則是針對即將到來的行動的修正。
“飯店門口……反其道而行……”
他低聲重複著梶原的話,猛地轉身,大步走到床邊,一把將那隻裝著狙擊步槍的長條箱拖了出來,但他並沒有開啟它,而是將其推到一邊。
現在,他需要的是地圖,是情報,是重新構建的思維模型。
迅速從床底拖出一個不起眼的皮箱,開啟,裡面是各種南京地圖、城區詳圖,以及一些他自己繪製的草圖和筆記。
之前對方如今下榻的飯店及周邊區域確實做過研究,但正如梶原千春所指出的,他的重心幾乎完全放在了火車站,對飯店區域只是一種“慣例式”的掃視,認為那裡只是起點,而非獵場。
此刻,他必須推倒重來。
將那張標註著飯店及周邊街道的詳圖在桌上鋪開,壓平。
目光如同探照燈般,一寸寸地掃過圖紙上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棟建築、每一個可能的拐角和人流匯集點。
“如果是我…如果我要在飯店門口動手……”
他喃喃自語,強迫自己跳出狙擊手的思維牢籠,代入一個可能更瘋狂、更追求突然性的殺手的視角。
他的手指點向飯店正門:“這裡,絕對的火力焦點,警衛第一時間反應的方向……但也是目標必然出現的地方。”
他的手指移向斜對面的咖啡館二樓視窗:“這裡,傳統狙擊點,但太明顯。”
又移向街角的報亭:“這裡,近距離刺殺,但無法確保一擊必殺,且撤退困難。”
他的思維高速運轉,考慮著各種可能性:
利用早高峰的人流掩護接近?
使用偽裝成黃包車伕的槍手?
在路邊停靠的車輛中埋伏?
甚至……使用爆炸物製造混亂後再補槍?
每一種可能,都意味著他作為“影子”的存在方式和位置必須隨之調整。
不能再只盯著遠處的高點,必須將獵場拉近,覆蓋到飯店周邊半徑數百米的每一個致命角落。
他抓起鉛筆,開始在地圖上瘋狂地標註起來。
可能的伏擊點、觀察點、撤退路線、交通節點、警力巡邏大概範圍……
之前被忽視的細節此刻變得無比重要:
路邊梧桐樹的遮擋範圍、清晨陽光投射的角度可能造成的視野光斑、附近小巷的連通情況、甚至垃圾車每天清運的時間……
工作量巨大,時間緊迫。
一股混合著懊惱和被激起的強烈好勝心的情緒在他胸中翻湧。
梶原千春的提醒像一記響亮的耳光,但也徹底點燃了他的鬥志。
他絕不允許自己的計劃因為這種“低階的”疏忽而失敗。
他要將飯店區域也變成他精心編織的死亡蛛網的一部分,無論殺手選擇在哪裡、以何種方式發動第一擊,他都必須在陰影中,準備好發出那致命的一咬。
燈光下,稻葉昌生的側影投在牆上,顯得專注而冰冷,只有鉛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他偶爾停下思考時,手指無意識敲擊桌面的輕微聲響。
一個新的、更加複雜的計劃,正在這寂靜的房間裡悄然重塑。
……
南京城熙攘的街頭,兩個身影顯得格外扎眼,卻又努力想融入這片繁華。
為首的正是鐵羅漢,一身簇新的藏青色西裝像是借來的,緊繃繃地裹在他那慣於在山林間騰挪跳躍的壯碩身軀上。
領帶勒得他脖子發紅,活像套了條上吊繩,鋥亮的皮鞋夾得腳生疼,每一步都走得彆彆扭扭,彷彿腳下不是平整的馬路,而是崴腳的山路。
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此刻非但不是兇悍的象徵,反倒在那身不合時宜的行頭襯托下,透著一股子滑稽的窘迫。
他渾身不自在,總覺得滿大街的人都在盯著他看,看穿他這身“人皮”底下是個打家劫舍的土匪頭子。
跟在他身旁的笑面虎則稍好一些,同樣穿著西裝,雖然料子普通,但尺寸還算合身。
他臉上習慣性地掛著幾分圓滑的笑意,眼神卻像耗子一樣滴溜溜地掃視著周圍,警惕著任何風吹草動。
他手裡拎著一隻看起來沉甸甸的皮箱。
“老二,我就說這身皮穿著遭罪,”鐵羅漢壓低嗓子,粗聲抱怨,忍不住又扯了扯箍得他喘不過氣的領口,“還不如我那粗布褂子舒坦。咱們現在就找個大車店落腳吧,寬敞,自在,還能探聽些市井訊息。”
笑面虎臉上笑容不變,聲音卻壓得更低,帶著勸誡:“大哥,忍忍。大車店是自在,可也招眼。警察局那幫黑皮狗,三天兩頭查的就是那種地方。咱這趟是來辦大事的,得穩妥。越是高檔地方,那些臭巡警越不敢隨便來查,都覺得住這兒的不是有錢就是有勢,惹不起。這叫…燈下黑!”
鐵羅漢擰著眉頭,他雖然莽,但不是傻子,覺得笑面虎說得在理。
鐵羅漢決意前往南京尋王德發報仇,其動機根植於一系列事件引發的憤恨與生存危機。
雖承認其手下老三九江龍攔路搶劫王德發的物資在先,此舉本屬土匪營生。
但在他看來,江湖事江湖了。
九江龍已然伏誅,且他們已賠付了三百塊大洋和二十兩金子,這在他看來已是了結了這段樑子。
然而,王德發並未罷手,反而動用軍隊意圖剿滅他的山寨,此舉在鐵羅漢看來是趕盡殺絕,違背了道上的規矩。
幸得他們撤離及時,方才免於覆滅之災。
此次剿殺導致鐵羅漢經營多年的山寨據點喪失,更嚴重的是,山寨已被官方軍隊盯上,使得他短期內幾乎不可能再尋覓新的山頭重拉起隊伍。
這等同於徹底斷送了鐵羅漢作為土匪的生計和立足之本,斷絕了他的財路與生存空間。
憤懣之下,鐵羅漢與二當家笑面虎商議復仇計劃。
笑面虎初始堅決反對,深知王德發身為特務處成員,權勢熏天,與他們這等山野土匪實力懸殊,與之正面為敵無異於以卵擊石。
但鐵羅漢復仇心切,認為此事可做得隱秘,計劃暗殺。
他推斷王德發平素結怨甚多,仇家不在少數,屆時將其殺死,特務處也難以查明真兇,大可嫁禍於他人。
最終,笑面虎被說服,二人遂前往南京,意圖了結此仇。
報仇雪恨是頭等大事,不能因小失大。
鐵羅漢重重哼了一聲,算是默許了,硬著頭皮繼續往那門臉氣派得嚇人的“金陵飯店”走。
一邁進那旋轉玻璃門,鐵羅漢差點被晃瞎了眼。
腳下光滑得能照出人影兒的大理石地面,頭頂上掛著的、亮晶晶層層疊疊叫他叫不出名的玻璃珠子燈(水晶吊燈)。
空氣裡飄著一股淡淡的、好聞的香味兒,跟他山寨裡瀰漫的土腥味和菸葉子味簡直是兩個世界。
幾個穿著筆挺制服、頭髮梳得油光水滑的侍者站在那兒,眼神掃過他們,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審視。
走到前臺,聽著穿著掐腰小西裝的女接待員用軟綿綿的官話報出房價時,鐵羅漢的眼珠子差點瞪出來,腮幫子上的肌肉一跳。
“多少?!”他嗓門沒壓住,甕聲甕氣,“一晚上要……要這麼多大洋?!這他孃的跟搶錢有啥區別?!”
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那裡習慣彆著槍,此刻卻空蕩蕩,只有緊繃的西裝布料。
笑面虎趕緊在身後悄悄捅了他一下,臉上堆起更濃的笑,上前一步打圓場:“呵呵,小姐勿怪,我家老闆走南闖北慣了,性子直。就按您說的,開一間套房。”
一邊說著,一邊動作麻利地數出大洋推過去,顯得頗為豪氣,心裡卻在滴血,這夠山寨兄弟們好吃好喝好些天了。
女接待員職業化地微笑著,熟練地辦理手續,眼神在他們兩人之間微妙地轉了一圈。
拿了鑰匙,跟著一個同樣穿著挺括制服、面無表情的服務生往電梯走。
那鐵門一開,服務生做個“請”的手勢,鐵羅漢看著這個小小的、亮堂的“鐵箱子”,心裡直犯嘀咕。
硬著頭皮走進去,門一關,機器嗡嗡一響,猛地就往上升!
“哎呦!”鐵羅漢只覺得腳下一空,好像踩在了棉花上,頭暈目眩,差點一屁股坐地上。
常年走山路如履平地的下盤功夫,在這飛速上升的“鐵箱子”裡徹底失了效。
他慌忙一把抓住旁邊笑面虎的胳膊,抓得死緊,指甲幾乎要掐進肉裡,臉色都有些發白,強忍著才沒叫出聲。
那服務生眼角餘光瞥見這一幕,臉上肌肉細微地抽動了一下,迅速垂下眼皮,掩飾住那一絲幾乎要漏出來的鄙夷。
心裡暗道:又是兩個不知道走了什麼狗屎運的土豹子暴發戶,頭回坐電梯,嚇成這熊樣。
但他受過嚴格訓練,良好的職業素養讓他保持了沉默和表面的恭敬,只是站得更加筆直,彷彿什麼都沒看見。
電梯終於停下,門開了。
鐵羅漢幾乎是踉蹌著被笑面虎扶出來的,腳踩在走廊厚實的地毯上,還覺得有點飄。
他甩開笑面虎的手,臉上有點掛不住,甕聲甕氣地罵了句:“這勞什子‘天梯’,真他孃的邪門!”
笑面虎趕緊打眼色,示意他隔牆有耳。
鐵羅漢這才悻悻閉了嘴,跟著服務生往房間走,心裡卻更加煩躁。
這城裡的鬼東西,沒一樣讓他舒服的。
他只想快點找到那個該死的王德發,一槍崩了他,然後趕緊離開這個讓人渾身不得勁的鬼地方。
房間裡,笑面虎臉上堆著殷勤的笑,拿起桌上的熱水壺,晃了晃,聽見裡頭有水聲,便先放下。
目光在房間的茶盤上掃過,挑了個看起來兩個最乾淨的白瓷杯,用熱水仔仔細細燙了一遍,這才沏上兩杯淡得幾乎沒顏色的茶。
“大哥,先潤潤嗓子,一路辛苦。”
他雙手將一杯茶捧到鐵羅漢面前。
鐵羅漢正嫌口乾,也不客氣,接過來,看都沒看,仰頭“咕咚咚”幾聲,大半杯滾燙的茶水就下了肚,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
他咂咂嘴,把剩下的底兒潑在地毯上,空杯子隨手撂在床頭櫃上,發出“哐當”一聲響。
“這金陵太大了,老子轉得頭都暈了,真他孃的不爽利!”
“是是是,跟咱們山上沒法比。”笑面虎連連點頭,把自己那杯沒動的茶也放在一邊,切入正題,“大哥,王德發那老狐狸滑不溜手,在南京這地界藏得深。我之前來過幾趟,但在他看來是個生面孔,出去也方便點兒。你看,是不是我先出去掃聽掃聽風聲?摸摸他常晃盪的幾個窩點。”
鐵羅漢抹了一把絡腮鬍上的水汽,粗重的眉毛擰在一起,盯著窗戶外頭灰濛濛的天,沉吟了片刻。
這地方他確實人生地不熟,笑面虎心思活絡,這話在理。
他鼻腔裡重重哼出一股氣,“行,你去。招子放亮點,別他媽沒摸到狐狸反而惹一身騷。有什麼動靜,立刻通知我!”
“哎!放心吧大哥!我辦事,您還不放心嗎?”笑面虎臉上笑紋更深,應得乾脆利落。
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腳步輕快地走到門口,又回頭補了一句,“大哥您好好歇歇,我儘快回來。”
門“咔噠”一聲輕響合上,房間裡頓時只剩下鐵羅漢一個人。
剛才那股子燥勁被茶水壓下去一點,鐵羅漢開始在房間裡轉悠。
這地方太貴了,花錢花得肉疼。
他幾步走到大床邊,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按了按床墊,軟得厲害,一按一個坑。
他索性一屁股坐下去,整個身子猛地陷進柔軟的包裹裡,彈了幾下才穩當。
“跟娘們兒似的,沒點筋骨!”
他嘟囔一句,不過確實比硬板床舒服,顛簸一路的腰背陷在裡面,酸脹感緩解了不少。
他又瞄上牆角那張大沙發,看著挺厚實。
走過去,轉身重重把自己摔進去——果然,整個沙發座墊瞬間塌陷下去,靠背和扶手彷彿活過來一樣從兩邊包裹上來,他人高馬大,幾乎半個身子都陷在了裡面,腿還得彆扭地伸在外頭。
這感覺新鮮又彆扭,他像被什麼軟體動物吞吃了,掙動了兩下才適應。
坐了一會兒,尿意上來。
鐵羅漢罵了句娘,從柔軟的“陷阱”裡費力地拔出身子,趿拉著拖鞋,啪嗒啪嗒走進衛生間。
裡頭地方不大,燈光慘白,照得瓷磚反光。
他解決完,放水衝了馬桶,轉身時膀子不經意地猛地蹭到了牆壁上那個黃銅淋浴開關。
“譁——!”
頂上的花灑和旁邊的龍頭猝不及防地同時噴出水來,水量極大,劈頭蓋臉澆了他一身!
冰涼的水瞬間打透了他的汗衫和褲子,頭髮也溼漉漉地貼在額頭上。
“我日你娘個腳!什麼破玩意兒!”鐵羅漢被激得一哆嗦,手忙腳亂地往後躲,腳下拖鞋打滑,差點摔個四腳朝天。
狼狽地揮舞著手臂,好不容易才摸到那該死的開關,使勁掰了回去。
水是停了,他也成了落湯雞,滴滴答答地站在衛生間狹小的空間裡,腳下迅速積起一灘水。
“媽的!城裡的這東西什麼玩意兒?真他媽晦氣!”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看著鏡子裡狼狽的自己,心頭火起。
對著那無辜的淋浴又是一串夾帶著濃重口音的汙言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