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窈娘這些天很乖,真的不再往外跑了。

狄公很是欣慰,最叫他省心、最乖巧的晚輩,果然就是他的寶貝孫女。

午膳的時候,狄公喊了窈娘來陪他一起用餐。

狄家除了狄公去年初已經過世的老妻,如今也就只有窈娘有這個殊榮了。

“不許挑食!”

狄公瞪起了眼睛:“要多吃菜,菜呢,更清淡些,若吃成大胖子,你將來可怎麼嫁人?”

時人所說的“肥”,其實是豐腴的意思。

要說區別,也就是當時更流行瑪麗蓮夢露似的的豐腴美,而不是奧黛麗赫本的纖瘦美。但也只是哪種風格更受推崇罷了。

那欣賞的可不是大胖子。

洛邑那首“不相稱”的歌謠就是唱的世間不可能出現的四種情況:貧窮的波斯人,病怏怏的郎中、瘦啦吧唧的相撲士、肥大白胖的新娘子……

狄窈娘身材嬌小,狄公就更怕自己的寶貝孫女變胖了。

不過說到嫁不出去,呵呵,狄公壓根兒就沒想過這麼早就把寶貝孫女嫁出去。

自家這棵小白菜,他哪捨得這麼早就丟出去讓豬拱了,他還沒稀罕夠呢。

狄窈娘嘟起了嘴巴,她最不喜歡陪爺爺一起吃飯了,爺爺總喜歡用他的口味約束自己。

老範殷勤地把一盤肉丸子往狄窈娘跟前遞了遞,笑道:“姑娘吃這個,有菜也有肉,肥瘦相宜。”

狄窈娘挾了一口,剁成泥的肥肉混著鮮嫩的瘦肉做的,香膩彈牙,頓時眉眼彎彎,心情愉悅了起來。

老範又彎腰給狄公佈菜,順口笑道:“小的聽說,御史臺最近出了一個大笑話。”

狄窈娘馬上好奇地問道:“御史臺出了什麼笑話?”

老範笑眯眯地道:“御史臺有位侍御史,名叫唐治的,貪圖牢中女囚貌美,又兼那些女囚只能由著他擺佈,便仗勢欺凌。

誰料,他的身體太不濟事,竟然暈倒當場,被人抬回家去歇養了。可御史臺還放出風去,說唐侍御是因為操勞公務,才累到暈厥,自己給自己臉上貼金呢,卻不知大理寺那邊早已知道真相,悄悄給他們張揚了出去,太可笑了。”

狄公馬上道:“竟有此事?此人名聲,一向還不錯的,可見,知人知面不知心吶,對一個人,萬萬不能只看他的貌相,也不能只聽旁人對他的評價。

這好在是在朝廷裡當官,品行不端的,朝廷不用就是了。可若是女子嫁人,一旦嫁錯了郎君,再想後悔,那後悔也晚嘍。”

透過大理寺的眼線,狄公已經知道了唐治因病歇養的事兒。

狄公是知道唐治在朔北扮豬吃虎的詳情的。

因為當初賀蘭曌對如何處置這個曾經擔任偽朝皇帝的孫兒有些猶豫不決,曾經諮詢過他的意見。

他說,偽朝不比當朝,一隅不及天下。更何況,皇孫只是虛與委蛇,並無謀反之心。聖人越是無視這一點,越能震懾宵小,何必如臨大敵呢?

也就是那時候,他知道了唐治在朔北所做的一切。因此,他可不相信唐治是一個色令智昏的年輕人,會因為太過放縱而暈厥。

雖然說,一個人到了花花世界,難免會受到聲色犬馬的誘惑。但是在女色方面,唐治在朔北時一樣可以放縱,那樣做不但不會影響他扮豬吃虎,反而更有利於他的偽裝。

但他並未放縱。

那麼,他如今的暈厥,便大有可疑了。

不過,這也並不影響他授意老範當著寶貝孫女兒的面,故意說出這件事兒來。

以狄公眼光之老辣,當然看得出這寶貝孫女對那個唐治的態度似乎有點不同尋常。

不過,狄公既不捨得自己的寶貝孫女這麼早就嫁了,更不想讓她嫁到皇家那種是非之地。

狄窈娘聽了,不禁皺了皺鼻子。

那傢伙果然看懂了我的話,這是用自汙的方式脫離風險麼?

他倒是不愛惜自己的名聲呀。

狄閣老見孫女似乎不為所動,便咳嗽一聲,道:“窈兒,你說是不是呀?”

狄窈娘嘴裡嚼著肉丸子,腮幫子一鼓一鼓,跟一隻可愛的小倉鼠似的。

含糊說道:“可不,女子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嘛,爺爺跟我說過的,選婿,務必要慎重慎重再慎重。不過,若是我沐惜表姐的話,那就沒關係了,大不了休夫再娶嘛,反正是招贅。”

狄公一愣,成功地被她轉移了話題:“你沐惜表姐要招贅?你三舅不是從族親裡過繼了一個孩子麼?他的女兒又何必招贅?”

狄窈娘道:“我三舅從族中過繼來的那孩子,養了十二年了,還是養不熟。那孩子去年不知從哪兒知道了他的親生父母,偷偷回去認了親,私下來往著,卻瞞著我三舅一家,還打算等他接掌了家業,便認回雙親呢。

三舅發現後,馬上就請族老開了祠堂,把那孩子從自己這一支兒除了名,送回他本家去了,就此決定,要給女兒招贅,不再過繼了。”

狄公聽了,不禁搖頭:“不是親生的,終究不是一條心吶。哎,當年震澤湖匪作亂,你三舅父若不是因為在戰亂中受了傷,從此再無所出,也不至於偌大的家業,卻沒了後人打理了……”

……

廣陵,又稱揚州。是大周南方經濟最為發達的地區。

這裡的鹽業、造船業、鑄錢業等關乎國計民生的產業都十分發達,故而有“揚一益二”之稱。

也就是論經濟規模,揚州第一,益州第二。在這方面,神都洛邑都要屈居其後。

洛邑是大周朝的政治、文化中心,而其經濟發展,卻是遠不及揚州。

揚州俗尚商賈,不事農業,乃國朝經濟命脈之所在。

揚州碼頭每日舳舮相接,衣冠萃集,繁華無比。

人口上,也只遜於洛邑,排名全國第二。

這裡人口流動極大,也因此對遊民的“過所”控制極為鬆懈。

極其發達的商業流動,促成了這種情況的發生。

而安如意,逃出洛邑後,想著他是北地人,朝廷搜捕他時,必然更注重北面。

所以他反其道而行之,一路南逃,順利抵達了揚州。

而且,他還化名茹新,投到了一位東瀛商人的門下。

這位東瀛商人,本名河內樹人,因為經常與中原交易,還特意取了一個既好聽又好記的中原名字,“金元寶”。

你若提起河內樹人,揚州城中商賈實在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可若說起“金元寶”,那認識他的人就多了。

金元寶很喜歡“茹新”,身材頎長、容貌俊美,還是天朝上國的人,卻為他所用,帶出去很有面子的!

不過,這一天,金元寶帶著茹新去拜訪王三爺回來,卻是悶悶不樂。

他經常到廣陵做生意,因此在這兒置了一幢宅子,隨他經商的同夥,都住在此處。

見金元寶神色不愉,眾人便問起緣由。

金元寶沉默片刻,嘆氣道:“廣陵鑄錢使,已經換了人了。”

眾東瀛商賈聞言大驚,其中一人道:“換人了?那我們此來,豈不是無法完成大將軍交代的任務了?”

另一個商賈道:“是啊,大將軍要求我們購買六萬貫銅錢回去,這件事要是辦成了,我們便可以受到大將軍庇護,成為東瀛最大的商賈了。可鑄錢使居然換了人,我們怎麼辦?”

東瀛列島,早期的時候一直是以物易物。那時也有中原貨幣流入東瀛,但是很少,被東瀛人稱為“渡來錢”,當成奢侈品或者裝飾品收藏、使用。

隨著發展,東瀛王權不斷強化,而且開始全面學習東土上國。

隨著革新和文化、商貿的發展,以物易物漸漸制約了東瀛列島的經濟發展。

這時民間就開始自發地用東土的錢來充當一般等價物了。

東瀛朝廷也察覺以物易物的原始方式,有著諸多弊端,嚴重製約了他們的發展。

他們便學習東土上國,鑄造銅錢,並且在部分地區開始嘗試流通。

不過,由於大周的貨幣工藝水平高、精整程度高,遠勝他們本土鑄造的貨幣,因此本土幣很受民眾嫌棄。

而且,他們的鑄造工藝不僅粗糙,還落後。

此時的大周,一年可以生產八十萬貫銅錢,可他們的鑄錢司生產的不僅是劣幣,而且忙活一年,也就能生產兩萬貫左右的銅錢。

所以,東瀛的統治者們決定從東土大量進口銅錢,以滿足本國市場流通之需要。

而金元寶,就是承接了這個任務的人。

他與廣陵前鑄錢使有交情,以前每年過來,都從這位鑄錢使手中買個一兩千貫銅錢,做為奢侈品運回本國售賣。

所以,他想著只要給的金銀夠多,就算六萬貫的銅錢數量談不下來,三五萬貫也還是可以買到的。有錢能使磨推鬼麼。

誰料,廣陵鑄錢使居然換了人,這一下真是抓了瞎。

素不相識的,即便是給出再好的條件,人家肯理你才怪。

一位商賈焦急地道:“那王三爺呢?能不能請他想想辦法,或者出面引介,讓我們儘快與新的鑄錢使搭上線兒?”

金元寶沮喪地道:“王三爺正在忙著招女婿呢,我只委婉地提了一嘴,他就很不耐煩地回絕了。”

一位商賈道:“招女婿很很麻煩麼?難不成還影響他做生意了?”

金元寶搖頭道:“你有所不知,王三爺無後,他想招贅,是為了儘快為他生個後人,否則再大的基業,最後還不是要落到他人手上?那他賺的再多又有何用?”

一位商賈道:“這事兒應該耽誤不了太久吧?王家招婿還不容易?”

金元寶嘆氣道:“王三爺的條件很苛刻,這男子要家世清白,相貌俊秀,識文斷字,最好是父母雙亡、沒有兄弟姐妹……”

金元寶說著連連搖頭,國家承平多年了。家世清白又識文斷字的,家境再差也差不到哪兒去,這樣的人家更不可能父母皆亡,沒有兄弟姐妹。

旁邊一個商賈的眼睛卻亮了:“要是這麼說,那茹新不是正合適麼?”

金元寶一愣,那商賈道:“茹新符合條件啊,就是這家世清白……茹新是什麼家世?”

另一個商賈道:“管他什麼家世,不就是需要家世清白麼,咱們幫他造一個清白家世出來不就行了?王三爺有了滿意的女婿,咱們這事兒,他還好意思不上心幫忙麼?”

“嗯……”

金元寶還有些不捨得的,他還想帶著茹新回東瀛在同行們面前顯擺呢。

不過一想到辦成了這件事所能獲得的回報,金元寶一拍几案,道:“不錯,能成為富甲一方的王家女婿,想來茹新也是求之不得,咱們就這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