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化為冰粒,凝結在屋簷窗稜處。

此時不過五更天,朝堂卻堪比過午的鬧市,戰場的訊息傳到這邊,每個人都在慌亂。

按理說,之前都已經將各自的防區劃定,只需要軍令下發就可發兵,然而返回的蕭干與郭藥師兩將卻是都有不同的意見。

“我怨軍兵少將寡,如何能擋得住齊國大軍壓下,各位讓本將頂在前面,是想先讓本統軍死在前面不成?”

大殿之中,郭藥師一張臉陰沉的利害,看著一眾朝臣沉聲開口:“懷柔城小,我怨軍就是在那邊駐紮,徵召全城青壯加起來也難以敵過對方一路偏師。”

憤怒的目光從一張張面孔上划過去:“各位想讓我怨軍送死,本統軍恕難從命。”

朝中的一眾朝臣都是面面相覷,南京的朝堂人數已經縮水了不少,耶律延禧出逃,帶走了不少忠心他的文臣武將,之後耶律大石等人為徵兵而釋出的“赦奴令”,又得罪了一批貴族,這些人不少都對耶律德重、耶律大石恨的牙癢,巴不得看他二人笑話,全然不顧及如今情勢危難。

右側武將的佇列裡面,耶律得重看著郭藥師還未說話,已有將領走出來:“昌平前兩日傳來求援文書,西京道的杜壆集結了一萬五千兵馬,攻打的甚急,還請陛下拿主意。”

耶律大石看了他一眼:“如今城中兵馬本就不多,東邊齊賊泰山般壓來,我等還在憂愁如何抵擋,西京道賊兵只能讓昌平自己抵擋一二。”

“昌平兵馬不多,能擋得住才是怪事,還是應該支援下。”蕭幹皺著眉頭,如今軍情緊急,也是顧不上他與耶律大石之間那點矯情。

“兵馬何出?”耶律得重站在御階之下,皺起眉頭:“僧兵、奴僕、青壯,能拉上戰場的人都已經入伍,如何支援?”

“那俺去!”蕭幹眯著眼睛看向耶律大石:“俺手下還有四萬人,去支援昌平綽綽有餘。”

“你走了,南朝的賊子呢?”

“比起南朝宋賊,還是齊賊的危害更大,你是分不清輕重緩急?”

“你!”

“好了!”

有些虛弱的聲音傳過來,下面說話的聲音停下,隨後目光落去那邊龍椅上的身影,耶律淳捂著嘴“咳咳咳咳——”咳嗽一陣,重重喘息一下,放下手:“軍情緊急,沒有時間在這裡讓你們爭吵。”

看向蕭幹:“昌平在析津府之後,齊賊又是兵強馬壯,蕭都統願主動率軍迎擊,那北邊的兵馬就交給你解決。”

頓了一下,又將目光看向耶律大石,耶律得重二人:“林牙、皇叔,東面的防線還是要拜託你二人。”

見兩人躬身領命下來,這才看向郭藥師:“郭統軍,既然你說抵擋不住東面齊軍,那南面的宋人總是能抗衡一二吧?”

郭藥師臉上神色不變,低頭做思考狀,然後邁步上前:“遵陛下之命,定然將宋賊的兵馬擋在析津府之外。”

耶律淳點頭:“好,朕信郭統軍之能。”

隨後抬頭看向殿中群臣:“可還有其餘事情?”

李處溫幾個文臣看看,上前一步:“陛下,城郊尚有百姓在……”

朝堂之中,說話的聲音持續著,耶律淳說兩句話咳嗽幾聲,終是在大半個時辰之後結束這次朝議。

看著一眾文武抱拳低頭恭送,這位緊急上位的皇帝顫顫巍巍站起來,有太監趕忙上前攙住他手臂,“咳咳咳——”的聲響漸行漸遠。

一眾得了新旨意的文武這才互看一眼,面無表情的離開大殿。

陽光照著人的影子斜斜拖在地上,耶律淳在兩旁太監的攙扶之下走入後宮,有宮娥看著,連忙喊了一聲,不多時,穿著雍容華貴的婦人從屋中跑了出來,連忙招呼人將耶律淳扶著帶去暖閣中坐了。

“陛下,今日身體可還好?”蕭普賢女面上有些緊張的詢問:“那些臣子也是,知道您病體未愈還拉著您在朝堂說了那般久的話。”

“還好,還……咳咳咳——”

一陣猛烈的咳嗽打斷他的話語,隨即耶律淳用力喘息兩聲方才開口:“軍情急切,南有宋孽,東、北兩面皆是齊賊,若是可能,朕也不想在殿中待著,可惜啊……”

“陛下……”婦人有些心疼的看著他:“那也可以在期間休息一二再行議論,如此強迫自己是何苦?”

耶律淳抬頭看著屋中房梁雕著的獸首,輕聲吐出一句:“……總覺最近時間不多了。”

“陛下!”蕭普賢女猛地站起身:“這等不吉利之言還請莫要再說。”

耶律淳看看她,笑了一下:“好,不說……”

那邊的皇后這才重新坐下,猶豫一下:“臣妾這兩日也想了許多……”

見丈夫的目光看過來,微微沉默一下:“自我大遼開國以來,多有後妃騎馬隨軍出征。

開國之時,述律皇后率軍鎮壓八部叛亂,設計誘殺七部酋長,為太祖掃平前行阻礙。承天皇太后親征伐宋,遂有‘澶淵之盟’,其後更有陳國公主、文妃等女中豪傑,是以我決定……”

吸一口氣:“徵召貴族中習武之女,組成女子軍,城中巡邏之事就交給我等,其餘男兒專心守城,若是事到緊急,這部女子可一同上城牆為大遼國統延續獻出一切。”

耶律淳怔了怔,面上神色柔和,捂嘴輕咳幾聲:“皇后有此覺悟,乃是俺大遼之福,朕同意了。”

蕭普賢女笑了一下,輕盈起身:“那我這就去聯絡各家貴族之女,相信值此國難之時,亦有不少人願意投身軍中。”

當下兩人又在暖閣說了一會兒話,耶律淳身體不好漸感疲憊隨後被扶入後面睡了,蕭普賢女卻是開始寫信給各家貴族。

沒三日,聚起八百婦人女子成軍,析津府滿城稱其“娘子軍”,李處溫等文臣又發下徭役,徵召老幼婦人為前線兵馬運送糧食,只是這些人行走緩慢,日走三十里,成為軍中埋怨物件。……

遼國軍隊換防的訊息剛剛定下,還沒等怨軍、蕭幹兩人開拔,軍情隨即就被人送入宋、齊兩軍之中。

劉延慶看著送來的情報,雙眼放光,高聲大笑著喚來傳令兵:“下令大軍快速向前,若是遇著北朝怨軍旗號的兵馬,不要急著進攻,命人送信給本帥,由本帥去聯絡他們。”

傳令兵當下應下跑出。

緋紅色的旌旗在空中飄飛,一直延綿遠去,離著中軍十里處,兵馬行進的聲音在耳邊響徹,一道道雄壯的身影正在向前挺進。

連下數城,宋軍上下心情振奮,就是前鋒處的宋江也是重新掛上笑容,自覺沒了約束,憑藉手下兵馬能夠在這北疆之地搏出個封妻廕子,是以這兩日見著誰都是笑眯眯的。

後方令騎飛馳,前來傳令的騎兵停在他側後方拱手:“宋先鋒官,節帥軍令,前方若是出現怨軍人馬不得隨意攻擊,及時傳訊中軍,由節帥處理。”

宋江笑臉一收,拱手道:“回稟節帥,宋江知道了。”

那令騎一點頭,隨後勒轉馬頭,飛一般向回跑去,宋江思忖一下,隨即傳令各軍將領過來,不多時十餘個領兵的人匯聚過來,奇怪的看著自家領軍先鋒。

“諸位,適才節帥派人傳令,讓我等遇到遼朝怨軍不要先行攻擊。”

帶著寒意的風吹過,頭頂的“宋”字大旗一陣呼啦舒捲,十幾個領軍將領面上顏色一變。

武松脾氣焦躁,眉頭擰出一個“川”字:“又是這等命令,這個不許殺,那個不許埋,難不成又如前次一般,等遼兵將刀子架在脖子上也不許我等還手?”

“就是!”李逵抹一把帶著液體的鬍鬚,張口噴出一口酒氣:“武松哥哥說的對,要是又如前次一般,俺們有幾條小命也要被這些當官兒的給葬送了,俺看咱們不如扔了這身娘們兒一樣的紅衣,返回……”

“鐵牛!”宋江皺眉剛剛喝了一聲,後邊一道聲音傳出:“你這養不熟的賊子,還以為這是你們那落草為寇的遊戲不成?就憑你這話,你們這般該死的山匪就該拉去菜市口捱上一刀。”

場中靜了下來,一道道不善的目光看去宋江後面說話的人影,王文斌左右掃視一眼,拿鼻孔看著眾人:“怎地,本將說的不對?”

宋江面上陡然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轉過身拱手道:“王將軍說的哪裡話,這裡都是忠心為國之輩,何來的山匪草寇?李逵不過喝了些酒,胡言亂語罷了。”

王文斌張口欲言,冷不防宋江提高聲音:“左右!”,隨後瞪眼李逵:“將這黑廝違反軍紀的黑廝押下去,打十軍棍。”

戴宗當即帶人上前,押著李逵就走。

王文斌還待說話,那邊武松、穆弘、史進將手放在腰間兵刃上,頓時讓他心中一凜,看看其餘人面上神色,頓時閉嘴不語,輕哼一聲轉頭他顧。

宋江聽他不曾說話,這才鬆下一口氣,看下吳用,這智多星當下開口:“各位兄弟稍安勿躁,適才傳令時我也在場,聽那意思,當不是如前次一般讓人引頸就戮。”

行進的兵馬在周圍走過,轟鳴的腳步聲中傳出一句“誰知道姓劉的到底怎麼回事……”

宋江轉眼看去,卻看孫立、張月娥、徐寧等將都皺著眉頭,壓下想要呵斥的心思,耐心開口:“各位兄弟放心,今次節帥已說此次征戰不會束手束腳,是以不必擔憂太甚,若是如前次一般,宋江也不會讓各位站著不動任遼人動手而不反抗。”

眼看眾人神色有緩和之意,宋江捏了捏鼻樑:“各位知道這件事情即可,先返回軍中,待碰上那什麼怨軍再說。”

當下眾將你看我,我看你,對著他一禮轉身就走,身後王文斌哼了一聲:“宋先鋒官,還望你好生記得節帥之言,本將可不想被扣個違反軍令的帽子。”

“那是自然。”

宋江笑了一下轉身應了,王文斌看他笑的真摯,發作不得,只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打量他幾眼,再“哼——”一聲,騎馬走開。

待眼前之人消失,宋江這才嘆口氣,轉頭看著戴宗過來,苦笑一下:“鐵牛如何?”

“皮糙肉厚,就用棍子輕打十下,連根汗毛都沒掉。”戴宗輕笑一聲,隨即看向前方那杆“王”字旗,眼睛眯了一下:“先鋒,那個姓王的……”

“都是在為國出力,不可如此稱呼同袍。”宋江隨著他的目光前看,和善的笑容掛上面龐:“北伐兇險,遼人也不是好相與的啊,你到時……”

踩踏大地的腳步聲音相隔數里都能清晰可聞,將他後面的話音隱去。

……

紅霞猶如退去的潮汐,血紅的顏色向著掛在天邊的紅色圓日席捲過去。

緩緩的腳步踩踏過殷紅的地面,有液體從土壤擠壓出來,脫去甲衣搜刮屍體的聲音裡,十餘隻老鴉飛過來,在光禿禿的樹枝上落下,歪著頭看向下方忙碌的身影,不時發出幾聲啼鳴。

噶啊——

幾隻烏鴉扇著翅膀飛遠,從下方路過的身影連頭也懶得抬起。

廝殺停歇的戰場上,黑色的戰馬在寒風中噴出一口白氣,搖頭擺尾的抖了下身體,血珠順著身上的創口掉落地面。

耶律餘睹冷著一張臉,鷹隼般的目光掃過戰場上忙碌的身影,麾下的兵馬正在將扒光的死屍扔去一個大坑中,有受傷計程車卒被同伴攙扶,呻吟著被扶去後方。

“將軍你在這裡。”醜和尚騎著戰馬,人馬身上有薄薄的白氣升騰,在他面前停下:“呵,還以為他們都沒了鬥志,沒想到還能碰上幾千帶種的。”

西進的途中,儘管不少城池決意投降,然而偌大的南京道不可能人人都是如此想,仍然有不少自詡忠臣的文武奮起反抗,這支兵馬是香河的守軍,一戰被耶律餘睹覆滅在此。

“耶律淳上位,還是有些好處的……”耶律餘睹冷眼看著被聚集起來的俘虜,示意帶去後面:“向陛下傳訊,就說香河的守衛力量已空,大軍可以派出一偏師奪取。”

一提韁繩:“走吧,歇息一晚,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