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城街頭,一道身影面色凝重,快步疾奔。
寧洛本想去一趟聖女廟,看看能否尋到觀想的線索,如此也算是最大限度利用了這次奇遇。
但可惜,時間不夠。
未等他回到池淺家中,整座武城震顫不止。
天穹流火,地裂山崩!而萬民只是詫異地環顧周遭,並未私下奔逃,甚至沒有些毫驚恐。
武城東側,池淺看了眼身後的城門,又打量著面前的街景。
他低著頭,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了什麼。
他想起礦山上的那個醒目的“狗”字。
也想起來,他本應早就出了夢。
他甚至還隱約記起,自己好像從烏木巢穴上騰飛而起,縱身去往淪為廢墟的城鎮。
但在那個夢裡,他不是人。
“我......我是從火山飛到了廢墟?”
“還是說,我是從礦山,飛到了,武城......”“我......”“哪個才是真的......”莊周夢蝶,蝶夢莊周。
池淺開始詫異於自己的身份,而當他有這樣的想法時,整片夢境便逐漸崩塌。
池淺抬起頭,仰面望向那片火燒的雲天,望向從天穹之上紛落而下的流火。
他忽然想了起來,同樣的劇情已經發生過一次,不過不知為何,卻被他的記憶所掩埋。
而且,他也的確不是人。
他是詭。
這裡,才是夢境。
一朝醒夢,千古淪陷。
當整座武城一寸寸坍塌,淪為破敗的殘垣,池淺終於回想起了一切。
他開始思索異變發生的根由。
直到他想起來,在夢境中的礦山上,有個形跡可疑的礦工。
身形瘦弱,還消極怠工,那顯然很不合理。
那是寧洛。
即便是寧洛自己也未曾料想,他的兩次穿行究竟造就出了什麼。
原本惡毒的凡夫忽而獲得了非人的力量。
原本痴愚的詭異陡然記起了昔日的智慧。
從此沒有池淺,也沒有那隻浮誇的鳥詭。
它們成為了一體,共存於虛實的狹間。
而此時的寧洛尚在全速奔逃。
他不知道留在武城中會發生什麼,但可以肯定的是,那絕不會是留給新人的詭境,也不是如今的他能夠力敵。
得益於聖果的加持,寧洛健步如飛,體能今非昔比。
血泊與火光迅速蔓延,像是擁有生命般,在寧洛的身後不斷追及。
往昔的夢境一寸寸坍縮,有如結構的立方體,也如同潰於蟻穴的絕江大堤,最終盡數淪為殘垣斷壁!長街兩側的商販與城民逐漸洩氣,皮囊中的血肉憑空消失,連衣物都腐化一空,僅餘下成山的枯骨!寧洛聽到了不遠處的悶吼,城鎮中似乎有什麼龐然大物正在甦醒!然而當他循聲望去,眼角的餘光卻忽然瞥見了那方才與他交易的糖畫老人。
老人手中攥著的那枚棗核忽然抽出了芽,繼而化作了盤結的虯枝。
“這,烏木原來是棗核所化?”
寧洛瞳孔微縮,但沒時間再觀察下去。
眼看著身後異變的進度便要追及,寧洛縱身一躍,破窗而入!天地換顏。
再睜眼時,已是烏木鳥巢。
“呼,呼,呼......”雖說神詭入侵在寧洛眼裡已經並不可怕,但這畢竟不是個觀光遊戲。
寧洛大口喘著粗氣,體能近乎透支,但好歹是在最後一刻趕了回來。
重回礦山,臨巢的鳥詭已然不在。
但如今的寧洛卻意識到了問題。
“壞了,虛實穿梭好像會引起蝴蝶效應.”
“在這種開放環境下,我不能頻繁來回,每一次穿梭虛實都有風險.”
“嘖,失算.”
原理很簡單。
當寧洛入夢時間一長,那夢中的詭異就會詫異驚覺,自己原本身處礦山,但不知為何卻來到了武城?恰逢今日礦山結算當月收成,所以這一現狀便會引起入夢者懷疑,從而導致夢醒。
詭境的機制說複雜也不復雜,就是虛實雙生而已。
但要說它簡單......寧洛心裡搖了搖頭,還是修煉修煉多了,滿腦子都是道學功法,忘了還有蝴蝶效應這回事。
雖說詭境也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時空穿梭,而是某種類似......平行世界的關係?但跳躍世界的影響的確存在,也不容忽視。
寧洛稍緩了口氣,起身四顧。
原本歸巢的鄰居已然不在,想來是在他入夢的時間裡,又急著趕回去督工。
按照寧洛此前的構想,他是想要從鳥詭的巢穴裡一個個摸過去,隨後入夢竊果,洗劫詭異。
路途上還能順帶去趟聖女廟,不說能否窺得觀想之秘,但好歹也能看看可否獻祭供奉,或者弄來一兩顆火靈珠。
但現在看來,那是在自尋死路。
萬一所有鳥詭都意識到寧洛的身份,那以寧洛如今的實力,屬實是插翅難飛。
然而就在他休整之際,遠處忽而傳來一聲響徹雲霄的啼鳴!“唳——”寧洛回身望去,瞳孔驟縮!那是池淺!而且他飛行的身姿利索了幾分,看上去好像沒有先前那麼呆了!“壞了,出大問題了!”
“我是幫這鳥人把腦子找回來了?”
“我,我特麼......造孽啊!”
寧洛被自己給整不會了。
或許......這也能算是命運的明碼標價?我拿你聖果,再還你智商。
一手交果,一手交腦,公平交易,童叟無欺。
絕了。
甚至寧洛都被自己給逗樂了,差點沒忍住笑出了聲。
他不久前還覺著自己已經拿捏了詭境,哪曾想轉眼就翻了車。
但現在不是自嘲的時候,因為池淺分明是看出了那個“狗”字的來歷,眼下這姿態說是要吃人也毫不為過。
寧洛不敢大意,只得浪費寶貴的實驗材料,在嘴裡含上一枚青棗。
他深吸了一口氣,隨後一躍而起,沿著烏木纏縛的山道疾行而上。
如今視野開闊,寧洛才得以見到火山山頂的景貌一座老樹填上了火山口,也正因如此,只有樹根的縫隙中才能湧出絲縷般的岩漿細流。
老樹上也有鳥詭的巢穴,那想來是火山的王者,也代表著礦山中位高權重之人。
但卻並沒有任何一座鳥巢膽敢落座樹頂。
所以,鳥巢的主人或許並非詭王。
但寧洛仍是選擇逆行而上。
因為違和的點,在於那棵石紋老樹本身。
滿山烏木,就你搞特殊?寧洛現在已然知悉,烏木是由棗核變化而來。
火山上之所以烏木叢生,只是因為這裡遺棄了太多的棗核。
每一塊烏木叢都是由百十枚棗核幻化而成,才能有如今這副盛景。
但頂上那株老樹卻是石斑紋理,黑紅相間,形似熔岩。
事出反常必有妖,寧洛雖不能篤定,但也必須試一試。
池淺已然醒夢,漫天鳥詭也會因此驚覺。
前有追兵,後有堵截。
入夢的機會所剩無幾。
不論猜想是否正確,至少那株堵住了火山口的老樹多半是破局的關鍵。
但可惜,如今這副身軀終究只是純粹的凡身。
聖果帶來的體魄只是體現在筋骨與血肉之上,卻與氣血並無關聯。
寧洛沒法催動絕塵步,甚至因為體能的變化,他難以掌控呼吸的節律。
即便聖果積蓄的藥力持續不斷地為他調理,但寧洛也幾乎要精疲力盡。
山頂漸近,然而鳥人羽翼撲稜的聲響也已然近在眼前。
池淺目眥欲裂,喉頭的食囊猝然膨大,像是鼓著嘴的蟾蜍。
食囊的表面佈滿熔岩般的角質,越發紅豔,也越發灼燙。
噗!食囊洩氣,一團焦烈的火焰暴射而出!寧洛早有所察,側身躍入烏木叢中。
烏木無懼岩漿,想來也能擋住火痰。
然而當那團黑火觸及烏木,卻轟然爆散!氣浪橫掃周遭,漆黑的火焰混雜著黏稠的液體,濺落在寧洛的臂膀之上。
黑火顯然有著強烈的腐蝕性。
寧洛左臂的大塊面板轉眼腐化結痂。
好在有聖果的藥力在,壞死的面板很快脫落,不斷翻新,黑火也逐漸熄滅。
“呼,呼......”相比於火痰的噴吐,斷了奔行的節奏才是對寧洛最沉重的打擊。
寧洛捂著小腹,疼得意識都有些模糊。
他第一次覺得,原來失去了氣血迴圈之後,他連自己的身體都沒法掌控。
萬幸,聖果積存的藥力夠多。
所以寧洛再如何痛苦,至少只要損傷沒能超過聖果療愈的效率,他就能保住一條小命。
黑火的轟擊也不算頻繁。
因為池淺需要在它喉頭的食囊中醞釀黑火,做不到瞬發。
寧洛以烏木為掩體,強忍著小腹的不適,悍然衝向山巔。
然而,山林轟響,百鳥驚飛。
池淺的黑火驚醒了山巔玄木上的生靈。
三頭黑禽悠悠醒轉。
當然,它那三個頭都是人頭就是了。
寧洛心知大事不妙,他額間滿是細密的汗珠,專注力也已然到了極限。
這下是真的翻大車了。
謀定後動是寧洛的一貫作風,但這蒼冥詭境,要考慮的意外因素是真的太多了一些。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但至少,他已經登上了山巔。
他還有神之一手的落子機會。
“唳——”啼鳴來自身側。
但寧洛知道,如今池淺已經有了智慧。
他不會像野獸一樣,蠢到掠擊之前先吼一聲。
一如此前的黑火炮轟。
對於獲得了智慧的池淺而言,他想殺人的時候,是不會叫的。
所以那是誘引他分心的幌子。
如寧洛所料,真正的危險並不來自池淺,還是來自那隻長著人頭的鳥詭。
旁人都是鳥頭人,而它卻是人面鳥。
既然特殊,也就證明了他地位超凡。
不過人面鳥並非僅此一隻,所以想來這也多半不是詭王。
寧洛一手撐著烏木,滑步側閃。
但許是因為他的精力已經難以集中,所以反應速度還是慢了幾分。
在寧洛收手之前,刀鋒般的鷹爪已經撕裂了他的手臂,在他的小臂上開了三道深可見骨的口子!“唔!”
肉塊碎落,鮮血飛濺。
先前滑步之時,寧洛的身子也被那株滿是荊棘的赤黑玄木給劃得滿目狼藉。
但他甚至沒有喊叫的閒暇。
三頭鳥襲掠而過,這是寧洛僅有的機會!寧洛沒有進攻的手段,就連十字鎬都倉促留在了武城之中。
所以想要破局,他能做的,就只是倚仗那枚僅存的火靈珠,毀去這片詭境的詭王。
但這株老木如玄武岩般堅挺。
火靈珠真能見效?寧洛不知道,也不敢賭。
所以他得入夢。
但這種時候,他又怎麼能睡得著的?所以不能用睡的。
得半昏過去。
寧洛強提起來的精神總算鬆懈,小腹和手臂的劇痛以及來自周身傷痕的灼燙感,也讓他的意識也近乎消泯。
耳邊響起聒噪的嗡鳴,與此同時,一道天聲忽而在他的意識深處響起。
“玄冰道蘊,換你一縷人魂.”
寧洛意識昏沉,哪有心思搭理天聲。
不過他還記得自己的這次穿越的小目標,記得他要給五方鬼神拍張全家福來著的。
所以寧洛眯眼成縫,環顧四周。
卻未曾見到鬼神的身影。
“面都不露,說你馬呢?”
“不賣,滾!”
寧洛用殘存無幾的理智草率地爆了句粗口,隨後整座火山便開始了崩塌。
赤黑相見的玄木逐漸收縮蜷曲,繼而半身化作了一面丈許高的天碑。
石碑上用鮮豔的紅字鐫刻著幾個礦工的名字,以及他們當月的收成。
寧洛意識到,這便是礦工口中的績效榜。
原來詭異,還可以非人。
他用殘存的意識掏出火靈珠,正打算擲向那面石碑。
然而。
“唳!!!”
池淺目眥欲裂,渾身肌肉近乎捲成了麻花。
它憤怒難以自抑,撕心裂肺地不斷啼鳴!尖嘯聲打斷了入夢的程序!火山和礦山夾雜於虛實之間,詭境呈現出了怪誕的形貌。
火山聳峙,熔岩依舊,但堵住山口的老木卻缺失了半天身體。
半邊玄木,半邊石碑。
甚至石碑的那半邊也在逐漸舒枝展葉,向著玄木轉化。
“嘖!”
寧洛咬牙醒轉,不再放任自己意識沉淪。
因為他明白,這樣做已經沒有用了。
池淺已然醒覺,只要他還活著,寧洛再也不可能安然入夢。
只要他想著入夢,池淺就會不斷警告自己,這是夢,不是現實。
那夢境也就不會成立。
三頭鳥滑翔折返,襲掠而至。
鬼神似乎也惱怒於寧洛的叱罵,沒有出面的打算。
這是必死之局。
但死路之中,未必沒有生機。
寧洛看著那半面尚在復原中的玄木,也看到了玄木之下的碩大缺口。
原本石碑所化的玄木堵住了火山口,但現在,卻因為他的干涉,從而多了半邊碩大的裂縫。
寧洛回想起鍛冶廠的那一幕。
執事將火靈珠投入了熔爐之中,從而焚燬黑金礦石,火舌躍動,熱浪排空。
那現在的場面,與先前又何其相似?猶豫就會敗北。
寧洛深吸了一口氣,攥緊火靈珠,在裂縫閉合的間隙,將靈珠猛然投入火山之中!“大不了一起死!!!”
說著,寧洛縱身一躍,順著山道滾落而下。
然而他尚未滾出幾步。
轟!山體內一道巨響轟然爆發,險些震破了他的耳膜!火柱升騰!熔岩滔天!玄木焚燼。
詭境碎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