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遺言

“說吧，要我幫你做些什麼？”

另一端的數字世界裡。

聽著米洛這句話。

原本還勉強能剋制住自己情緒的喬科文猛然一顫，身子重重向前一傾，緊壓著操作檯的指節上也隨之泛出了青白。

而在他指節前方數厘米的位置上，正有大量位元組資料在主控屏上以近乎模糊的速率瘋狂重新整理跳躍。

實際上並不僅僅是主控屏，此時此刻，整艘飛船...或者說整個數字世界都陷入了某種瘋狂扭曲的狀態：

各種儀器裝置尖銳爆鳴，飛船龍骨在重力潮裡發出垂死的金屬哀嚎，星空正在逐漸沸騰成血紅色霧靄。

距離飛船最近的一顆‘垃圾星’上。

代表大陸架的輪廓線正在像融化的蠟像般抽搐，某座監控中樞正被地幔裂口緩慢吞吃，千萬道岩漿在地表轟然炸開......

如果將視線再投遠一些，景象還要更加的....詭異：

整個藍橋星系正以違反物理法則的姿態蜷曲抽搐，數顆超新星同時爆發的強光裡，黑洞將恆星群撕扯成旋轉的發光腸腔。

藍橋星系內一條被稱為天鷹座旋臂的星雲已然坍縮成灰白骸骨，無數星環如同斷開的頸動脈向虛空中泵射星塵。

喬科文破碎的倒影映在星幕上，影像卻與一道正在氣化的古老恆星重疊——根據船靈檢測到的光譜，那顆恆星的位置本應該在七億光年之外.....

世界正在以某種無比畸形的方式....走向毀滅。

隨後喬科文重新將目光收回，抬起眼皮，看向了光幕中的米洛：“和聰明人聊天就是省功夫......沒錯，米洛船長，我是有一件事想要請你幫忙。”

米洛平靜的點點頭：“請說。”

喬科文從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之後便開始知無不答，甚至連創世引數的密碼都爆了出來，這種做法顯然是有求於人——再直白點說，這其實也是一次交易。

“.......”

接著喬科文沉默了一會兒，到了這時候，他反而冷靜了不少：“米洛船長，我的星海賬戶裡還有一些積蓄，飛船庫房裡也有點不算好但也不算差的存貨，我希望它們加上之前那些資訊為報酬，僱傭貴方將這艘飛船送回我的母星。”

“把飛船送回你母星？”米洛頓時一愣，深感意外的問道：“後邊呢？送到之後要幹啥？”

喬科文看了眼深空中的某個方位，眼中閃過一絲眷戀：“送到你們就可以離開了。”

米洛飛快眨了眨眼：“.......”

這是啥情況？

要知道。

按照米洛之前的想法。

喬科文拜託自己的事兒估摸著不會簡單到哪裡去，不是找某某人報仇，就是替他尋找某個估摸著得花大半輩子都未必找得到的東西......

結果.....就這？

誠然。

在星海中，想要把這麼艘飛船跨越星系運送到某個地方確實不是一件容易事兒。

像顧維這種行星生命即便從山頂洞人時代開始玩命兒的996，都湊不齊貨運費的十分之一。

但問題是喬科文並沒有白嫖，而是支付報酬做這件事的——別的不說，光是那組創世引數就足夠運輸飛船跑個大幾十趟的了......

遑論他還答應把積蓄以及庫房存貨送給米洛，這些東西加在一起的價值，壓根就和任務難度完全不在一個數量級。

好比地球上有人給了你一百萬，讓你把一輛小電驢從閩省開到海岱，光是想想就很詭異了......

隨後米洛似乎有了猜測，試探著問道：“我明白了，你想把飛船留給家屬？”

“家屬？”喬科文卻輕輕笑了笑：“我父母幾十年前就去世了，我沒結婚，既沒愛人也沒子女，哪還有家屬？”

米洛有些遲疑的嘶了一聲：“那你這是為了......”

喬科文聞言在光幕的另一側伸出手，掌心浮現出了一道類似水晶的虛影：“米洛船長，這你應該不陌生吧？”

“渦流准入協議？”米洛一眼便認出了這東西：“這當然不陌....欸，等等！”

說著說著，他驟然意識到了什麼：“老喬，莫非....你的母星很落後？”

渦流准入協議。

這玩意兒可以說是米洛熟到不能再熟的東西——它的全名叫做《渦流裂隙准入與開發協同協議》，其中渦流指的是天然或人工激發的空間裂隙，再簡單點說就是成立探索團所需的建團資格。

這個資格在預設條件達標的情況下，是可以進行轉讓或者售賣的。

但這種預設條件相當麻煩，轉手的利潤也不高，所以一般來說很少人會做這種生意，通常都是以傳承性質進行迭代——而且常見於比較落後的文明。

“嗯，非常落後，”喬科文邊說邊看了眼數控屏，隨手關閉了一組關於飛船尾部開始解體的通知：“我的母星叫莫爾德，是位於奧羅拉迷徑帶裡的一顆普通行星，星球資源貧瘠，鐵、鎳之類可以生產太空探索裝置的重元素匱乏，因此長期以來科技發展都極度緩慢。”

“更糟糕的是星球外部的環境極其惡劣，哪怕是掌握了上百個恆星系的恆星級文明都有可能翻車，母星想要走出恆星系，難度是同級別文明的百倍以上，整個文明與星海唯一的聯絡方式就是很久以前一艘迷途飛船留下的通訊手環。”

米洛默然。

喬科文所說的奧羅拉迷徑帶算是星海中很有名的一塊區域，面積和普通星系差不多大，但中央並非超大質量黑洞，而是一個罕見的四體脈衝星陣列。

四顆中子星以量子糾纏態進行每秒千次的軌道共振，產生的引力漣漪可以秒殺超過90%的恆星級飛行器。

同時脈衝星陣列發射的極向伽馬射線還在的奧羅拉迷徑帶內形成了一種動態能量網，這種能量網會引起導航失準，導致整個迷徑帶變得猶如迷宮一般——這也是迷徑帶這個詞的由來。

整個奧羅拉迷徑帶內有不少行星級文明的星球，但其中絕大多數直至文明終焉都無法踏出星空一步。

同時這種情況並不涉及黑洞或者其他【天體毀滅】的事件，因此星海聯盟也從未對奧羅拉迷徑帶進行過干涉。

而另一邊。

喬科文則從掏出了一枚破破爛爛的銀白色手環，小心翼翼的放在手中：“這枚手環雖然廉價，但在母星眼裡卻珍貴無比——根據星海聯盟教育法案的規定，每個手環每年都可以重新整理一次參加星海公考的機會，成績足夠出眾就能被各大學院錄取。”

“可惜我的母星實在是太落後太原始了，知識的代差幾乎斷絕了族人在適齡前掌握足量知識的可能，上千年來沒有一人分數達標，直到.....我的出現。”

提及往昔，喬科文的臉上也忍不住浮現出了一絲追憶：“差不多在五十多年前吧，我考上了一所星海排名三千多位的學院，成為了有資格踏出母星的第一人。”

“當時母星幾乎砸鍋賣鐵才湊夠了送我離開奧羅拉迷徑帶的費用——他們賣掉了星球上85%的磷礦，以賭上未來農業為代價，方才把我送到了星海。”

“.......”

看著語氣低沉的喬科文，米洛也嘆了口氣：“難怪你的履歷會是那樣子......”

米洛記得很清楚。

喬科文在十幾年的時間裡便換了三艘船，五年前貸款成立了燃燒遠征探索團後便完成了七次初級任務以及一次中級任務，晉升速度比普通團隊快了一倍有餘。

整個履歷從頭到尾都透露著一個字：

急。

如今聽喬科文這麼一說，米洛方才明白了他的苦衷。

難怪會這麼急......

喬科文可是整顆母星的希望啊.......

接著喬科文頓了頓，看了眼正在逐漸化作碎片消失的主控室大門：“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湊夠讓莫爾德遷移的費用，把它搬到一個舒服點兒的地方，可惜那個數字太龐大了，大到了我做夢都不敢去做那種幻想。”

“現實裡我只能盡全力去改善莫爾德的條件，比如送幾百個手環回去、找拉林商會買了夠莫爾德用一千年的高效生物肥、又比如找些有潛力的小夥子小姑娘上我的船培養......”

說到這裡。

喬科文忍不住看了眼不遠處的八個休眠倉，他在恢復記憶的第一時間就對幾位同族做了生物麻醉，自己一個人清醒的迎接結局：

“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這代價我認了，但這艘船和渦流准入協議我一定要送回莫爾德——我在成立探索團之初就已經走好了流程，一旦我發生意外，飛船和協議的繼承人就會自動變更為莫爾德聯邦的議長。”

“屆時他們會為飛船選擇下一任船長，新船長只要先去其他船隊熟悉一下流程，上位之後立刻就能透過渦流准入協議對接上星海體系。”

“有它們在，燃燒遠征的傳承就不會斷，莫爾德終有一天能脫離奧羅拉迷徑帶！”

說到最後。

喬科文的表情已然咬牙切齒，彷彿用盡了一切的力氣在低吼。

在星海文明之中，他只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老司機，在某些商業中樞一抓就是一大把。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肩膀上究竟負擔著什麼，背後有著什麼樣的故事。

也同樣只有喬科文自己才能理解，如今他的內心究竟有多麼複雜。

他小心謹慎了一輩子，甚至連做夢都不敢去奢望搬遷母星的幻想，但偏偏在一顆紅矮星附近，他見到了那個幻想成真的可能：

一組10的負39量級的創世引數，足夠母星搬遷兩次還有結餘了.....

於是他追逐著創世引數進入恆星，卻又因為夢想成真而失去了警惕，激動之下忽略了那一灘水。

未曾想幾十年來唯一一次的粗心大意，居然誕生了如此無奈的結局......

一起一落，這操蛋的命運......

“......”

看著咬牙切齒的喬科文，米洛沉默了一會兒：“沒問題，老喬，你的交易......我答應了。”

“真的？”

聽到米洛這番話，喬科文驟然眼前一亮，整個身子近乎要撲到了光幕上：“米洛船長，你可別騙我！”

米洛表情複雜的嘆了口氣，絲毫沒有因為大賺一筆而顯得激動：“當然是真的，比起你給我的報酬，這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他又想到了什麼，伸手在兜裡掏了幾下，取出了一個物件：“雖然目前你我的狀態沒法簽署合同，但我願意以它代表的意志為擔保——我必將完成你的委託。”

只見米洛的掌心處，赫然放著一枚徽章。

也就是......

當初米洛在窩窩頭星人面前，為顧維出生地做擔保時展示的物件。

而就在看清這枚徽章的瞬間，喬科文呼吸便驟然急促了幾分：“星穹印記？”

“嗯哼，”米洛不動聲色的將徽章收好：“現在你信了吧？”

“......”

喬科文臉色波動了幾下，竟然沒有直接回答米洛的問題：“沒想到臨死之前居然能見到傳說中的星穹印記....你是男騎還是女騎？”

米洛嘴角一抽：“......老子看起來哪裡不像個男的了？”

“不好說，”喬科文搖了搖頭，在見到徽章之後他便徹底打消了顧慮，甚至有心思在這種關頭開起了玩笑：

“這年頭哪怕只剩個內褲都未必能分出男女，保不齊就有女騎喜歡整成絡腮鬍大老爺們的模樣呢？”

米洛：“.......”

隨後他深吸一口氣，朝喬科文身後探了探腦袋：“五百多秒感覺咱們交談了兩天似的.....你還剩下多少時間？”

喬科文看了眼已經蔓延到自己身邊三米處的碎片，整個人意外有些灑脫：“四五十秒吧。”

米洛垂下眼簾：“還有啥遺言不？比如要帶給母星上啥人的？”

“沒啦，遺言我早錄好了，自動釋出的那種，”喬科文擺擺手，又朝米洛兜裡努了努下巴：“要是知道你有星穹印記，我就早點問你還有沒有機會搶救一下了。”

“早問也沒轍，星穹印記可不管這事兒，”米洛同樣聳了聳肩：“這樣說吧，要是真有人能把這局面搶救回來，老子二話不說，當場就給你表演個振鰭斬星斧！”

結果這頭米洛話音剛落。

另一邊便響起了槿的聲音：

“唔，分析好了，還原做不到，但似乎可以稍微搶救一下。”